第1章 血棺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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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棺啼

 

陈记棺材铺沉在镇西最深的阴影里。桐油与陈年尸蜡的气味渗入每一道木纹,阴魂不散地悬在梁间。学徒林小七缩着脖子穿过前堂,一盏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将他瘦长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满墙未上漆的白皮棺材上,像一群无声聚拢的苍白鬼魅。后院传来刨子刮削木料的单调嘶啦声,间或夹杂着老师傅陈三爷沉闷的咳嗽,那是多年吸入木屑粉尘烙下的病根,沉重如朽木坠地。

林小七的指尖在角落里一块蒙尘的厚木板上流连。木板色泽沉黯如凝结的血,触手冰寒刺骨,与其他木料截然不同。这是铺子里压箱底的“阴木”,据传取自沉入河底百年的阴沉木芯,陈三爷曾厉声警告,此木积怨,擅用招邪。可前日镇上张员外家的独子暴毙,出价高得晃眼,点名要最上等的寿材。林小七盯着那锭雪白的银子,心里那点敬畏早被灼热的贪念烧成了灰。他左右张望,迅速抱起那块沉重的阴木,溜进了光线晦暗的后院工棚。

棺材成型的速度快得反常。阴木在斧凿之下异常驯服,纹理间渗出若有若无的潮湿腥气,仿佛这木头本身在渴望着成为一口棺材。林小七干得兴起,浑然不觉工棚角落里,陈三爷那双浑浊的老眼正死死盯着他,以及他手中那块不祥的黑木。老人枯树皮般的脸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手中的烟袋锅无声地掉落在满地刨花里。

“孽障!”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工棚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林小七吓得一哆嗦,凿子当啷一声砸在脚边。陈三爷几步抢到他面前,枯瘦的手指鹰爪般钳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却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嘶哑变调:“这阴木…你也敢碰?!这是二十年前…河神祭的引魂木!沾过活人血,缠着枉死魂!你是想给全镇招来滔天大祸啊!”

陈三爷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钉在刚具雏形的漆黑棺体上,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一头蛰伏的凶兽。他猛地推开吓傻的林小七,扑到棺材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疯狂刮擦棺盖内侧新刨出的木面。木屑簌簌落下,指尖很快被粗糙的木纹磨破,沁出血珠,但他恍若未觉。

“晚了…怨气入骨了…”他喉咙里滚出绝望的呜咽。就在他带血的指尖触碰到棺盖某处纹理的刹那,异变陡生!棺材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撞击——咚!如同一个被活埋的巨人在用头槌砸着地狱之门。整个工棚随之震颤,棚顶积尘暴雨般落下。

“尸…尸变!”林小七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在地,裤裆瞬间湿透,腥臊的液体洇开。

陈三爷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口剧烈震颤的黑棺,二十年前那场被刻意尘封的、血淋淋的噩梦碎片,被这恐怖的撞击声硬生生从记忆最深处撕裂出来,汹涌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他猛地扬起沾血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在疯狂跳动的棺盖上,嘶声咆哮,字字泣血:“看!你给我看清楚!看看这口棺材想装进去的,到底是什么!”

指尖的血珠渗入阴冷木纹的刹那,陈三爷的世界轰然塌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暴雨倾盆的绝望夜晚,裹挟着冰冷的河腥气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将他彻底吞噬。

冰冷的铁索缠绕着少女纤细脆弱的脚踝,锁扣咬进皮肉,勒出深紫的血痕。她身上那件粗劣仿制的“凤冠霞帔”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身子上,红得刺眼,又脏得令人心碎。镇长王扒皮那张油腻肥胖的脸在跳动的火把光下扭曲如鬼,声音却带着一种伪善的庄严:“时辰到!送新娘!河神爷开恩,佑我一方平安!”几个壮汉抬起捆扎着少女的沉重木杠。少女没有挣扎,只是侧过脸,那双映着水光和火光的眼睛,穿透二十年时光的尘埃,首首地“望”向此刻浑身颤抖的陈三爷。那眼神空茫如死水,深处却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怨毒,无声地烙进他的灵魂。

“不——!”记忆中的陈三爷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想扑上去,却被王扒皮的家丁死死摁在冰冷的泥水里,拳头雨点般落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被称作“河神新娘”的少女连同那具匆匆打就、连漆都未干的薄皮棺材,在翻涌的黑黄色河水中只冒了一个泡,便彻底消失无踪。河水呜咽,仿佛万千冤魂在河底齐声恸哭。

“呃啊——!”陈三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血染的记忆幻境中抽离。现实工棚里那口阴木棺材的震动己如癫似狂!厚重的棺盖被一股来自内部的、无法想象的巨力撞击得高高隆起,榫卯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布满细密的裂纹。那咚咚的撞击声不再是闷响,而是带着金属般的尖锐撕裂感,每一下都狠狠砸在人的心尖上。

“三…三爷!”林小七瘫在墙角,牙齿磕得咯咯作响,面无人色。

陈三爷布满血丝的老眼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寒铁,方才记忆里少女沉河前那双刻骨怨毒的眼眸,与眼前这口即将破封的凶棺重叠。赎罪!唯有赎罪!他猛地扑向角落的工具架,撞翻一地杂物,抓起一把磨得锃亮、刃口带血的木工凿,又抄起那柄沉甸甸的桐油锤。没有半分犹豫,他一口咬破自己左手拇指,鲜血涌出。他以血为墨,以指代笔,在疯狂跳动的棺盖上急速勾画——不是符,是二十年前他亲手钉死那口薄皮棺材时,最后绝望刻下的镇魂血契!每一道歪斜扭曲的血痕落下,棺内的撞击就猛烈一分,仿佛有东西在疯狂对抗这来自过去的封印。

“砰嚓——!”一只青黑色的手爪猛地捅穿了棺盖!那手爪枯瘦如鸟爪,指甲漆黑尖长,皮肤上布满水泡溃烂的痕迹,湿漉漉地滴着黑黄的粘液,散发出浓烈的河底淤泥与尸身腐败混合的恶臭。它疯狂地抓挠着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陈三爷目眦欲裂,须发戟张。他高高抡起桐油锤,锤头裹挟着破风声,狠狠砸在凿子尾部。凿刃精准无比地楔入那只穿透棺盖的鬼爪手腕处!“噗嗤!”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带着腐臭的黑血飙溅而出,喷了他满头满脸。那只鬼爪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动作骤然僵滞。

“走!”陈三爷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腥臭黑血,声音嘶哑如破锣,一把将烂泥般的林小七从地上拖起,死命推出摇摇欲坠的工棚,“去河边!快!只有那里…才能了结!”他回身用尽全身力气,肩背死死抵住那口剧烈震颤、不断发出恐怖抓挠声的棺材,双脚在泥地上犁出两道深沟,竟推着这口沉重的凶物,一步一挪,朝着镇外汹涌澎湃的黑水河方向,决绝地撞开风雨而去。

天地如墨。黑水河挣脱了河床的束缚,浊浪排空,发出巨龙般的咆哮。狂风吹得人站立不稳,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陈三爷浑身湿透,花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状如疯魔。他肩背死死抵住那口阴木棺材,双脚在泥泞的河岸上一次次打滑,又一次次深深踏入淤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口不断传出抓挠刮擦声的凶物推向翻腾的河水。棺材每一次震动,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脊椎上,喉头腥甜不断上涌。

终于,一个巨浪打来,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到腰际。巨大的冲力让陈三爷一个踉跄,棺材轰然倾斜,大半没入汹涌的浊流。就是此刻!他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近乎燃烧的精光,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一蹬河底松软的淤泥,借力猛扑,抱着那口沉重的棺材,一同砸入奔腾的河水之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灌入口鼻耳道,巨大的轰鸣声充斥了整个世界。混乱中,陈三爷感到无数冰冷滑腻的水草如同怨灵的手臂缠绕上来。浑浊的水下,一张高度腐败、依稀残留着当年少女轮廓的脸猛地贴了上来!浮肿溃烂的皮肉被水泡得发白脱落,黑洞洞的眼窝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绿如鬼火的光芒,首刺灵魂!那具活尸张开嘴,河水涌入,无声地咆哮,露出乌黑的齿龈和尖利的牙齿,裹挟着河底积郁了二十年的怨毒,首扑陈三爷的咽喉!

求生的本能被彻底碾碎。陈三爷浑浊的老眼在水中竟异常清晰地对上了那两簇鬼火。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解脱的悲悯。他猛地将手中紧握的那柄沾满黑血和木屑的木工凿,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剧痛炸开的瞬间,滚烫的心头血汹涌而出,在冰冷的河水中晕开一团刺目的猩红。这血,带着他残存的生命和最后一丝源自血脉的微弱镇封之力,如活物般缠绕上那具疯狂撕咬过来的活尸新娘,也渗入了他怀中那具残破的阴木棺材。

“该…还你了…”一串无声的气泡从他口中溢出。他不再挣扎,反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双臂,死死环抱住那具因沾染心头血而骤然僵滞、动作变得迟缓的活尸新娘。冰冷的腐躯紧贴着他残破的胸膛,一同沉向黑暗的河床。那口由偷盗的阴木制成、又承载了他赎罪之血的残破棺材,如同最后的归宿,无声地覆压下来,将他们一同笼罩在永恒的黑暗与沉寂之中。汹涌的河面上,只余一个巨大的旋涡缓缓旋转,很快便被奔腾的浊流抹平了所有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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