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调开得有些低，凉飕飕的风贴着地面爬。
李念喻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很沉，但那份沉并不安稳。
眉头依旧拧着个小疙瘩，偶尔眼珠会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滚动，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悠长，像是还在看不见的噩梦里挣扎。
苏明华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虚脱地靠着椅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眼圈又红又肿。
陈熙靠墙站着，手臂上的纱布被空调吹得有些发凉。
她没坐，就那么站着，像一尊绷紧的、沉默的守卫雕像。目光偶尔扫过李念喻苍白的脸，更多的是落在紧闭的房门上。
门板很厚，隔音不错，外面一点声儿都没有。
但那种无声无息的沉重，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门板上，也压在她心头。
时间一分一秒，粘稠地挪。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抽气声，像被什么呛着了。
陈熙和苏明华同时绷紧了神经！
李念喻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像被风吹乱的蝶翅。
她的头在枕头上极其缓慢地、痛苦地左右摆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带着泣音的呻吟。
氧气面罩下的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翕动着。
“水……”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念喻？！” 苏明华猛地扑到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狂喜和不敢置信，“念喻！你醒了？妈妈在！妈妈在这儿！”
陈熙也立刻上前一步，动作比思维更快地按响了呼叫铃。
李念喻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洗不掉的雾气。
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辨认出床边苏明华模糊的轮廓。
“妈……” 又是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失神的眼角滑落，滚进鬓角。
“哎！妈在！妈在这儿！” 苏明华的眼泪也瞬间决堤，她颤抖着手，想碰碰女儿的脸，又怕弄疼她，只能虚虚地悬着，“不怕了，念喻，没事了，回家了，安全了……”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哽咽。
李念喻似乎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眼神依旧空洞地落在虚空中某个点。
她的身体开始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的叶子。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冷……” 她哆嗦着，嘴唇泛着青紫色，“好冷……好黑……药……好晕……” 断断续续的词语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恐惧，显然是药物和创伤记忆的混合作用。
“冷？盖好！盖好！” 苏明华慌忙地给她掖紧被角，又去摸她的额头，入手一片冰凉湿腻的冷汗。
陈熙迅速走到床头柜前，倒了小半杯温水，试了试温度。她小心翼翼地俯身，尽量放柔声音：“念喻，喝点水？温水，慢点喝。”
她一只手轻轻托起李念喻的后颈，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另一只手把水杯凑近她的唇边。
李念喻涣散的瞳孔似乎转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聚焦在陈熙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极度的疲惫，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才找到一点微光。
她认出了陈熙。这个认知让她紧绷的、充满恐惧的神经似乎找到了一根可以攀附的绳索。
“熙……熙……” 她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泪流得更凶了，像是终于见到了唯一能信任的人。她顺从地、几乎是本能地微微张开嘴，想啜饮那点温水。
就在这时——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只推开了一点点。一个护士拿着记录板走了进来，大概是听到了呼叫铃。
但就是这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还有门口光线瞬间的明暗变化！
病床上的李念喻猛地一哆嗦！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极度惊恐的神色瞬间爬满了她惨白的面孔！她甚至没看清门口是谁，只看到门开了，有影子！
“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充满了动物濒死般的恐惧！
她像受惊的兔子，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那只没打点滴的手猛地挥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本能的防御和抗拒！
“啪嚓！”
陈熙手中的水杯被狠狠打飞！温水混合着玻璃碎片，泼溅开来！滚烫的水（虽然温度不高，但在极度惊恐下感觉如同沸水）大半泼在了陈熙的手臂和胸口！湿透了她的衬衫前襟，玻璃碎片在她手背上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
“别过来！别碰我！滚开！！” 李念喻尖叫着，身体疯狂地向后缩，拼命想躲进床角，点滴架被她扯得剧烈摇晃，针头在血管里移位，手背上迅速鼓起一个包！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报警声！心率瞬间飙升到危险的红色区域！
“念喻！是我！是熙熙！” 陈熙顾不上自己手臂和胸口的灼痛和湿冷，也顾不上手背的划伤，立刻扑上去，用身体挡住李念喻惊恐看向门口的视线，双手用力却不敢太强硬地按住她疯狂挣扎的肩膀。
“是我！你看看！是熙熙！安全了！没人伤害你！没人了！”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恐惧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明华也吓傻了，反应过来后立刻扑到另一边，哭着喊：“念喻！是护士！是护士进来了！别怕！妈在！妈在这儿！”
门口的护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立刻后退一步，关上了门，站在门口不敢再动。
混乱中，李念喻剧烈挣扎的身体在陈熙的压制和安抚下，稍稍停滞了一瞬。
她布满惊恐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熙近在咫尺的脸。陈熙手臂上被水泼湿的衬衫紧贴着皮肤，还在往下滴水，手背上那道被玻璃划开的口子正缓缓渗出鲜红的血珠，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格外刺眼。
这抹鲜红，这熟悉的面容，这沉稳的声音……像是一剂强行注入的镇定剂。
李念喻眼中那歇斯底里的惊恐，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委屈和无助。她认出了陈熙。
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了下去，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劫后余生般的哭泣。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陈熙湿透的衣袖，把脸埋在她带着水汽和血腥味的臂弯里，身体剧烈地颤抖，发出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熙熙……呜……好怕……好黑……他们……他们……” 断断续续的词语，破碎得不成句子，却饱含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痛苦。
陈熙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冰冷的体温，自己的心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轻轻拍着李念喻单薄的背脊，声音低沉而稳定，一遍遍地重复：“不怕了，熙熙在。坏人被抓了。都过去了。不怕了……” 她的目光越过李念喻颤抖的发顶，看向门口。
门上的观察窗玻璃后，一双布满血丝、充斥着无边痛苦和绝望的眼睛，正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毁灭性的自责，透过那方寸之地，注视着病房里的一切。
那双眼睛的主人，半边肩膀的衣服己经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狼狈不堪地贴在门框上，像一具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残骸。
正是傅清凇。他显然听到了刚才那声凄厉的尖叫和混乱。
陈熙的眼神与他隔着一层玻璃相遇。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警告的漠然。那眼神清晰无比地传达着一个信息：滚远点。你的存在，就是对她最大的刺激。
傅清凇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陈熙那冰冷的目光中，彻底熄灭了。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走廊对面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后，他缓缓地、一点点地顺着墙壁滑坐下去，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门外走廊的灯光，在他蜷缩的身影上投下一片浓重的、绝望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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