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霞染天工

省轻工厅的封条浆糊还没干透，五百卷凝结着晨露的凝胶金丝己经失了光彩。瓦西里佝偻着背蜷在蚕室门槛外，军大衣领口扯开的破洞里，银十字架项链贴着胸口微微发烫。他枯瘦的手指反复着口袋里的凝胶丝卷，喉头滚动着基辅乡音的低喃，像在祈祷又像在哭诉。暴雨忽至，西山蚕种库的夯土墙"轰"地塌下半边，山洪裹着泥浆灌入裂缝，出盘根错节的老桑树根——虬结的根系间赫然卡着个瓮口大的虫穴！

赵三龙举着裹油桐布的火把跳下泥坑。火光照亮穴底层层叠叠的金茧空壳，陈年蚕蜕琥珀似的黏连成塔。塔尖封着粒拇指大的茧，通体流转着蜜蜡般的柔光。刘桂香的染缸钩探入巢穴，"喀嚓"轻响中光茧应声而裂，黏稠金胶汩汩漫出，霎时裹住她沾泥的指尖。温热的胶质顺着掌纹蔓延，竟在暴雨里蒸腾起薄雾般的暖意。

"作孽啊！这胶怕不是尸油炼的！"张寡妇的尖叫刺穿雨幕。农科所雪白的化验单在第二天晌午送到，铅印结论像寒冰砸在众人心头：检出类雌激素活性成分，长期接触恐致脏器病变。满院死寂中，赵二虎的拳头砸向金胶陶罐："烧了！全烧干净！"

"不能烧！"张寡妇突然扑倒陶罐，"前年僵蚕病...俺就是挖出祖传金胶膏喂活的！"她抖索着扒开灶台后墙的鼠洞，斑驳瓦缸里凝着黑硬的膏块。僵死的蚕尸泡进温融的金胶里，灰败虫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出嫩黄，板结的灰斑如春雪消融，化作丝缕金纹沁入蚕身。老陈举着从县城借来的放大镜，镜片下金胶如活物般裹住霉变孢囊，分泌的透明粘液正一点点啃噬着毒素硬壳。

暴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缫丝车间的煮茧大锅腾着闷浊水汽，周彩凤佝偻着腰添柴，却失手碰翻半罐靛蓝染料。"哗啦"一声，浓稠蓝浆泻入翻腾胶液！霎时间青烟暴起，锅内的茧子如炸开的炮仗般砰砰作响，靛青流火在滚水中翻腾跳跃！赵晓燕惊叫着用竹笊篱抢救茧子，指尖触到滚烫的茧壳猛然一缩——撕开的茧层内里竟浸染出日暮晚霞般层叠变幻的七重霓光，胶膜间流光溢彩得如同封存了整条银河！

"是蓝桑树..."刘桂香踩着泥泞冲进桑林，薅起棵半枯的老桑。断根处靛青汁液渗入土里，沾上桑叶的春蚕正蠕动着透出湖蓝荧光。而误食蓝叶的病蚕蜷在网屉角落，吐出的细丝在昏黄油灯下浮动着妖异的星芒紫，如毒蛇口中吐露的魅惑信子。

暴雪在冬至前夜压塌了印染棚。三百匹未及装箱的霞光绸冻成青石般坚硬的板子，揉搓时发出冰面破裂的"咔嚓"脆响。李国忠的翻毛皮鞋踹得木箱砰砰响："明早德国人就到仓库！"绝望在阴冷的空气里蔓延。周彩凤突然抄起刮胶的竹刀，剜出锅底沉淀如陈蜜的金胶膏。烧融的金胶滴在冻裂的绸面上，裂缝竟如干渴的土地般吮吸着胶液，鼓胀成道道纵横交错的立体纹脉。当夜半马灯举近，冻裂处吸收的金胶在光晕里凝结为星河璀璨的光带，将残破的绸缎缀成披覆星穹的天衣。

教堂晨钟在薄雾中响起时，仓库的霉湿空气里忽然"噼啪"爆出电火花。老化的电线引燃樟木防蛀屑，火苗"轰"地窜上堆叠的绸卷！赵大强扛起院角的靛蓝染缸撞向烈焰，泥浆般的染料泼溅如瀑。奇景在此刻诞生——高温熔化的丝胶遇冷骤凝，化做千万枚孔雀翎羽般的虹彩结晶体！火光与雪光交织处，一匹未被火焰吞噬的残绸在冷热激荡中升腾、凝结，浮现出极光般游移变幻的霞色。当瓦西里颤抖的手捧起这段劫后余生的残绸，银十字架映在虹光里，竟于绸面凝成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幻影！

广交会展厅的穹顶悬下整幅虹霓绸时，德国商人手持的棱镜分光仪射向绸面。刹那间仪器蜂鸣如警报，液晶屏爆开暴雨洗过的长虹光谱！"上帝之手..."棕发商人的呢喃淹没在声浪里。没人注意到展台角落的灰陶罐——那里盛着火灾现场收集的焦灰。在县中学废弃实验室的显微镜下，樟烟与凝胶形成的微晶层在目镜里呈现鱼鳞状排列，每片鳞甲的厚度恰似精心算计过，让每道日光都在此碎裂重组，将人间凡物点化成收纳寰宇的仙帛。

出港货轮拉响汽笛那日，暴雨洗净码头青石板。刘桂香坐在沁水的青石阶上，用扫盲班发的铅笔在账本背面绘图：雷火在蚕种柜烙下蜿蜒虹痕，雨后日光斜穿水汽，蒸腾起笼盖作坊的七色烟霞。烟霞深处，几只误食金胶的病蚕正在破茧，透明翼膜在暖阳下伸展，流淌出凝脂般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