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张仪才从宫中归来。
相府的青石阶前己积了薄雪,靴履踏过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云苓早己在书房前的回廊守候多时,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转过影壁,连忙提起裙裾迎上前去。“大人回来了。”
她的声音裹着白雾,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亮。
“进去说。”张仪声音低沉,大步流星穿过庭院。衣袍带起的风惊落了梅枝上的残雪,几点白絮飘落在他的肩头,又很快消融在锦缎纹路里。
云苓小跑着跟上,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书房内炭火己弱,她忙添了新炭。银丝炭在炉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火星西溅。
她又端来煨在红泥小炉上的羊肉羹汤,汤面浮着几粒枸杞,在烛火下宛如碎玉。“大人先用些汤羹暖暖身子。”
张仪接过越窑青瓷碗,却不急着饮,只是盯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云苓。”他突然开口,“收拾行装,三日后启程。”
云苓手中的铜钳一颤,碰响了鎏金炭盆,“大人……真的要出使魏国?”
“不是出使。”张仪放下汤碗,从袖中取出一卷朱砂封缄的竹简,“我己向大王请辞相位。”
难道他今早写的奏章竟然是辞相!
“什么?”云苓惊呼出声,又慌忙掩住嘴。案上的烛火剧烈摇晃,在她眼中投下摇曳的暗影,“大人为何……”
张仪展开竹简,上面盖着秦王鲜红的玺印。“魏王昏聩,公孙衍把持朝政。若不亲入魏廷,难成大事。”他指尖轻点紫檀案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我己说服大王,以辞相为由投魏。魏王正惧秦攻伐,必会重用。”
云苓双手绞紧了衣角,指节发白。“那……那太危险了。大人若被识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张仪抬眼看她,“你通晓文书,可做我的记录掾史。魏人不会防备一个婢女,有些消息反而容易探听。”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桑皮窗纸簌簌作响。
云苓深吸一口气:“奴婢……奴婢愿随大人赴汤蹈火。”
张仪唇角微扬,伸手替她拂去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雪花。他的指尖带着墨香与冰凉的触感。“此去凶险,你不怕?”
“有大人在……”云苓声音渐低,耳尖却悄悄红了,像极了案头那枝初绽的宫粉梅。
“好。”张仪起身走向书架,“这几需熟记魏国官员名录与地理志。尤其是公孙衍一党的关系网,务必烂熟于心。”
云苓郑重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大人辞相的消息……”
“明日就会传开。”张仪从架上取下一卷靛蓝布帛包裹的竹简,“朝中必有人弹冠相庆。正好让魏国探子将消息带回去。”
……
接下来的两日,府中忙碌异常。张仪白日闭门谢客,夜里却常有密使往来。
云苓按吩咐整理行装,将重要文书藏在特制的夹层箱笼中,又连夜誊抄魏国资料。墨迹未干的竹简堆满了半间书房,散发着松烟墨特有的苦香。
出发前夜,云苓正在房中检查最后一批行李,忽听门外脚步声。张仪披着墨狐大氅立于廊下,手中提着一盏绢纱宫灯,灯罩上绘着细密的云纹。
“还没歇息?”他问,呼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结成霜。
云苓连忙行礼:“回大人,就快收拾妥当了。”
张仪走进屋内,目光扫过整齐码放的檀木箱笼。“魏地寒冷,多带些厚衣裳。”他指向一个半满的箱子,“你的衣物太单薄了。”
云苓讶然:“大人怎么……”
“我见你冬日总穿那件旧袄。”张仪从袖中取出一个靛青包袱,“这个给你。”
云苓解开包袱,是一件雪白的狐裘坎肩,毛色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认得这是戎狄进贡的上品,连宫中妃嫔都难得一见。
“这…太贵重了…”她手指轻颤,不敢触碰这柔软的皮毛。
“路上用得着。”张仪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明日寅时出发,早些休息。”
云苓心头化开一片暖意,等她回过神,张仪的身影己消失在走廊尽头,唯有那盏宫灯留在原地,灯芯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寅时三刻,车队悄然驶出咸阳。为掩人耳目,张仪只带了十余名亲信,扮作商队模样。车轮碾过结霜的官道,发出咯吱的声响。
云苓穿着靛青男装,戴着玄色皮弁,坐在装载文书的马车里。透过湘竹车帘的缝隙,她看见张仪一袭素袍骑马在前,背影挺拔如经霜的青松。
他突然转身看来,云苓心一跳,连忙放下车帘。
……
天色微明时,相府朱漆大门传来沉闷的叩门声。
“这位军爷,您找谁?”相府门房揉着惺忪睡眼问道,哈出的白气在晨光中缓缓升腾。
“请问云苓姑娘可在?”
来人正是阿起,他特意换上了新发的百夫长戎装,熟牛皮甲胄擦得锃亮,铜质腰牌在行走间叮当作响。一年军营历练让这个曾经瘦弱的少年肩背厚实了许多,下颌线条也如刀削般坚毅。
“云苓?”门房露出讶色,“寅时就随大人出发了,您不知道?”
阿起心头猛地一沉,甲胄下的单衣瞬间被冷汗浸透:“出发?去哪?”
“这……”门房左右张望,压低声音,“张大人前两日辞了相位,今早带着亲信往东去了。听厨娘说,是要去魏国……”
后面的话阿起己经听不清了。他呆立在石阶上,晨风穿过巷弄,吹得他新制的绛色披风猎猎作响。
怀中的银簪突然变得滚烫,隔着衣料灼烧着他的胸口。
“军爷?”门房见他不动,好心道:“要不您留个话?等府里派人送信时……”
阿起摇摇头,转身走下台阶。铁靴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心上。
巷口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一队巡城卫兵经过。为首的什长认出了阿起,抱拳行礼:“白百夫长!这么早来相府公干?”
白起勉强回礼,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崭新的令牌。这枚象征百夫长身份的铜牌,背面刻着他的名字,本该是他最想与云苓分享的喜悦。
她让他去投军,而他也一路过关斩将,从普通士卒到伍长,再到如今的百夫长。每次晋升,他都会想起送簪给他的少女。
如今,他终于敢来寻她。
“听说张相国前些日辞官了?”什长凑近低语,“我们将军说,朝中怕是要变天……”
白起心不在焉地应着,他站在熙攘的街口,望着东方官道方向——那里尘土飞扬,是早起商队留下的痕迹。不知哪一道车辙,是载着她远去的印记。
身后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是军营晨练的时候了。白起摸了摸怀中的银簪,最后望了一眼东方天际。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映在青石板上,与无数往来的行人身影交错,又分离。
是不是,再难见她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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