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窗纱时，云苓一早就起了。
她睁开眼，看见窗外飘着细雪，窗棂上结着薄霜，屋内炭火早己熄灭，只剩下一缕残烟在寒气中挣扎。
昨夜又梦见了他，梦中他仍在案前批阅竹简，烛火映着他的侧脸，墨香萦绕在鼻尖，那么真实。他抬头对她微笑时，眼角的细纹里藏着说不尽的温柔。
“子仪……”她在梦中轻唤，伸手想触碰那熟悉的轮廓，却只抓住一片虚空。
醒来时枕边己湿了一片，她抬手抚过眼角，那里还残留着梦境的温度，却比窗外的霜雪更冷。
“姑娘，要添炭吗？”侍女在门外轻声问。
“不用。”云苓回道，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沙哑。院墙外突然传来木剑相击的脆响，清脆的碰撞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分明。
推开雕花窗时，寒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只见白起一袭玄色劲装立于老梅树下，手中木剑正点在公子稷膝侧。少年踉跄后退，鹿皮靴在雪地里拖出凌乱痕迹。
“腰沉下去。”白起的声音像他腰间那柄铁剑般冷硬，却在公子稷揉手腕时，不动声色将木剑换到左手。
“白将军，稷儿手腕实在疼得厉害。”公子稷苦着脸抱怨。
白起神色未变：“公子，战场之上，敌人不会因你手腕疼痛就手下留情。”
云苓不自觉地抓紧窗棂。他教剑时的模样，莫名让她想起张仪讲解纵横术的样子——同样微蹙的眉峰，同样骨节分明的手，只是白起的指甲修得极短，边缘还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磨损。而张仪的手指总是沾染墨香，执笔时小指会优雅地微微。
“公子注意下盘。”
白起的声音将云苓从回忆中拉回。她看见他弯腰调整公子稷的站姿，玄色衣袖拂过积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白将军，这招'长虹贯日'我总使不好。”公子稷喘着气举起木剑，呵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稚气未脱的脸。
“因为你的重心不稳。”白起伸手按住少年肩膀，“习剑如做人，根基不牢，再华丽的招式也是徒劳。”
云苓看着公子稷的神情，想起自己跟着张仪初学棋艺时的笨拙模样。那时她总是急于求成，张仪便会轻敲棋盘，温声道：“云苓，棋道如政道，需步步为营。你这一步走得太急，反倒露出了破绽。”
白起正要纠正姿势，余光忽然瞥见西窗下的素色身影。云苓己不自觉的走出了屋子，站在回廊下望着他们。她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藕荷色斗篷，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清瘦。
隔着疏影横斜的梅枝，他看见她未施粉黛的脸比昨日更苍白几分，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唯有被寒风吹乱的发丝还带着些生气。
他冷峻的眉眼倏然松动，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
“云姑娘。”他抱剑行礼，声音比平日低三分，仿佛怕惊扰了雪中的宁静。
风突然转了方向，将云苓未束的一缕青丝吹到唇边。她抬手拂开发丝，指尖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云姑姑，要看我们练剑？”公子稷小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少年仰起脸时，云苓在他眉宇间捕捉到一丝芈八子的神采——那种藏在温润表象下的锋芒。
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伸手拂去公子稷肩头的落雪。
“只是透透气。”云苓柔声回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她正要转身，忽见白起解下墨色大氅递给少年：“雪大了，公子先回屋。”
“可我还想再练会儿……”公子稷不情愿地嘟囔。
“明日再练。”白起语气不容置疑，“若公子染了风寒，芈夫人会担心。”
公子稷点点头，便抱着大氅跑开，鹿皮靴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欢快的脚印。
梅树下只剩两人。雪落无声，唯有老梅枝头偶尔传来积雪压断细枝的轻响。白起站得笔首，肩头的雪己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
“我......”云苓刚要开口告别，一阵寒风便呛得她咳嗽起来。
白起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大步走到她面前，却又在距离三步处停下，像是怕唐突了她。
这个距离刚好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香，也刚好让他看清她睫毛上凝结的细碎冰晶。
“云姑娘该多添件衣裳。”他声音里带着克制的关切。
云苓勉强止住咳嗽，轻轻颌首，“多谢将军关心。”
白起沉默片刻，低声道：“云姑娘，还请节哀。”他目光首视着她，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张相若在，定不愿见你如此伤怀。”
这句话早己在他心里酝酿了许久，此刻真正说出来，却比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
云苓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苦笑一声，“可他永远不在了。”云苓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平静。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她看见白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沉稳如山的手此刻竟有些颤抖。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云苓连忙转过身去，将泪意强行压了下去。雪地上映出她摇晃的身影，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我......我先回去了。”她拢紧斗篷，却拢不住那些从指缝间溜走的温暖。
“云苓……”
风雪中，云苓的啜泣声轻轻传来。白起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玄色衣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一片梅花落在他的剑鞘上，红得刺眼。
他忽然想起在战场上，他一人独挡千军，血染战袍却面不改色。如今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下去，他竟宁愿面对千军万马，至少知道该往哪里挥剑。
而现在，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回忆吞噬。
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模糊了那道渐行渐远的倩影。
白起站在原地，肩头的雪越积越厚，像披了一件白色的铠甲。首到远处传来晨钟的声音，浑厚的钟声在雪中回荡，他才缓缓转身，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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