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未消时，驿使的马蹄声踏碎了质子府的宁静。
云苓正在庭院采摘最后一批冬菊，听到前院传来嘈杂人声，手指不小心被花茎上的尖刺扎了一下。血珠冒出来的瞬间，一种莫名的心悸攫住了她。
“云姑娘！”白起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比平日急促，“夫人召见。”
云苓抬头，看见白起一身戎装立在廊柱旁，晨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眉头紧锁，手中攥着一卷尚未展开的竹简。
“出什么事了？”云苓在裙摆上擦了擦手，那根刺还留在指腹里，隐隐作痛。
白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侧身让出通路：“咸阳来了消息。”
芈八子的书房里，公子稷乖巧地坐在角落，小手捧着一卷竹简阅读，芈八子站在窗前，背对门口，绛色深衣的肩线绷得笔首。
“夫人。”云苓轻声唤道。
芈八子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封拆开的信绢，嘴角挂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秦王废了相国之位，改设左右丞相。”
“是谁……任丞相？”云苓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道。
“樗里疾为右，甘茂为左。”
“甘茂？”云苓猛地抬头。他是经张仪、樗里疾引荐于秦惠文王，没想到武王竟然设了他为左丞相。
芈八子轻轻点头，指尖在案几上敲出沉闷的声响：“蜀相陈庄反，甘茂奉命平定蜀地，立了大功。”
云苓缓步走向案几，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拇指上的玉韘，轮廓硌着她的手腕，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原来如此……公孙衍终究没能当上相国。”
“公孙衍？”芈八子挑眉，凤眼微眯，“那个主张合纵的魏人？”
“张相离秦前，朝中便传言公孙衍将接任相国。”云苓声音飘忽，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梦，“现在想来，那不过是秦王逼他离开的手段罢了。”
她眼前浮现张仪辞相后失魂落魄的身影，胸口突然闷得发疼。
白起不知何时站到了云苓身后一步之遥，他看见她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想伸手扶住，最终却只是紧握剑柄，指节发白。
书房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铜漏滴水的声响。公子稷困惑地抬头，乌黑的眼睛在母亲和云苓之间来回转动：“母亲，好好的，为何要废除相国呢？”
“相国就像……”芈八子走到儿子身边，绛色裙裾扫过青砖地面，“就像一个大管家。”她蹲下身，玉簪的流苏垂到肩前，“现在新君觉得一个管家权力太大，就分成左右两个管家互相制衡。”
“哦。”公子稷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无意识地卷着竹简边缘，“那他们会不会打架啊？”
芈八子轻笑出声，眼角却不见笑意：“会。只不过，不会明着打，只会暗地里，偷偷较量。”
午后，云苓独自坐在回廊下，手中捧着一杯早己凉透的茶。院中那株百年老梅的枝桠在风中轻颤，抖落零星积雪。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处，思绪却回到了咸阳的秦相府——那些为他研墨添香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
“云姑娘。”
白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一杯冒着热气的茶递到眼前，白瓷盏中浮着两朵金菊，正是她早晨采摘的。
“多谢将军。”云苓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上的茧子，触感粗粝。她抿了一口，是加了蜂蜜的菊花茶——她平日最爱的，却在此刻尝出一丝苦涩。
白起在她身旁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身戎装衬得肩线越发挺拔，腰间只悬着一把短剑，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
“我查了近日的情报。”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樗里疾是王室宗亲，宗室领袖，先王死后，向来求稳主和；甘茂是外来客卿，后起之秀，为了迎合秦王，主张征伐扩地。”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处的梅枝，侧脸线条如刀刻般锋利。
云苓有些讶异他主动谈论政事，更讶异于他敏锐的政治嗅觉——这个日后被称为“人屠”的将军，此刻展现出的不仅是军事才能。
“将军认为，这变动对我们有利？”她将茶盏捧在手心取暖。
白起目光落在远处：“分权而治，必生内斗。”他顿了顿，手指在剑鞘上轻轻敲击，“待……”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待时机成熟时，我们或可从中取利。”
这话说得含蓄，云苓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暗示秦武王好勇斗狠的性格可能导致政局不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云苓被花刺扎伤的手指，“你的手……”
“小伤，不妨事。”云苓下意识将手藏入袖中，摇头道。
白起目光微动，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军中金疮药，止血最效。”
云苓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打开药盒闻到一股清苦的香气，“是加了白芨？”
白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懂药理？”
“略通皮毛。”云苓用指尖沾了点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上。药膏清凉，瞬间缓解了微微的刺痛。她抬头时，发现白起正凝视着她，目光深沉如古井，却在与她视线相接的刹那迅速移开。
一阵风吹过，廊下的铜铃叮当作响。白起突然起身：“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他抱拳行礼的动作干脆利落，甲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云苓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宽肩窄腰的轮廓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恰好延伸到她的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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