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口的晨雾尚未散尽，一股更加浓重、更加咸腥的湿气便己扑面而来。
那不是寻常的水汽。
其中混杂着刺鼻的鱼腥，甲壳类生物特有的腥臭，还有一种源自深海的古老、阴冷的威压。
宁修与黄天化共乘的玉麒麟，在距离陈塘关尚有数十里地时，便不安地放缓了脚步，鼻孔中喷出焦躁的气息。
“好重的妖气。”
黄天化皱起眉头，他手中的擂鼓瓮金锤上，隐隐有电光流转，显然是被这股庞大的妖氛所引动。
宁修的目光则越过前方的丘陵，望向那座矗立于东海之滨的雄关。
他的视线里，陈塘关的上空，黑云压城。
那并非乌云，而是由无尽水汽凝聚而成的妖云，浓厚得如同墨汁，将天光彻底隔绝。
妖云之下，汪洋肆虐。
原本应该是坚实土地的城外平原，此刻己化作一片泽国，浑浊的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陈塘关坚固的城基，发出沉闷的轰鸣。
无数虾兵蟹将，身披简陋的贝壳或珊瑚铠甲，手持骨叉鱼枪，密密麻麻地列阵于波涛之上，形成一道望不到尽头的包围圈。
它们的嘶吼与海浪的咆哮混合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心神不宁的噪音。
而在那翻滚的妖云深处，一个庞大无比的轮廓若隐若现。
青色的鳞片在偶尔泄露的天光下，反射出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那是一条龙。
一条真正的，散发着远古洪荒气息的巨龙。
东海龙王，敖光。
玉麒麟加快了脚步，当他们终于抵达一处可以俯瞰全城的山坡时，眼前的景象让性情刚烈的黄天化倒吸一口凉气。
陈塘关，这座大商东部最重要的海防要塞，此刻就像是一座被无边怒海包围的孤岛。
城墙之上，旌旗湿漉，兵士们面色凝重，手中的弓弩早己上弦，却无一人敢轻易发射。
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城楼中央。
一个身穿总兵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屹立于城头垛口。
他身形挺拔，面容刚毅，但此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却写满了悲愤、挣扎与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陈塘关总兵，李靖。
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似乎在与云层中的那条巨龙对峙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在滔天的浪潮与妖魔的嘶吼中，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宁修拉着黄天化，悄无声息地混入了聚集在山坡上，同样遥遥观望的百姓与修士之中。
周遭尽是压抑的议论与惊恐的私语。
“完了，这下全完了……”
一个老者声音颤抖，脸上满是绝望。
“龙王爷发怒了，要水淹我们陈塘关啊！”
“都怪那总兵家的三公子，好端端的，去打死龙王三太子做什么！”
“嘘！你不要命了！那可是李总兵的儿子，天生神力，是个小魔头！”
“魔头又怎样？现在惹来了灭顶之災，我们一城老小都要给他陪葬吗？”
“听说……听说龙王说了，只要李总兵交出儿子，就立刻退兵。”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伴随着妇孺的哭泣，汇成一幅末日降临的悲惨画卷。
宁修将这些信息在脑海中迅速拼凑，很快便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总兵之子哪吒，打死龙王三太子敖丙，抽其龙筋。
东海龙王敖光震怒，率水族大军兵临城下，以水淹陈塘关为要挟，逼迫李靖交子抵命。
果然是这段因果。
宁修的眼眸深处，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眼前这足以让凡人肝胆俱裂的场面，只是一幕早己写好剧本的戏剧。
“岂有此理！”
黄天化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他出身阐教名门，师从清虚道德真君，自诩名门正派，最是见不得这等以势压人之事。
“龙王丧子，情有可原，但以此迁怒一城百姓，与妖魔何异！”
“况且那敖丙在东海之滨兴风作浪，欺压百姓，哪吒杀他，亦是为民除害！”
“宁兄，你我岂能坐视不理！”
黄天化热血上涌，握紧双锤，身上法力激荡，便要驾着玉麒麟冲下山坡，去与那敖光理论一番。
一只手，却如铁钳般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宁修。
“别急。”
宁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黄天化猛地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宁兄！此等不平事就在眼前，你我修士，若不出手，与缩头乌龟何异？”
“你看那李总兵，都快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宁修的视线没有看黄天化，依旧凝视着远方的城楼与妖云，缓缓开口。
“你看的是热闹，是表象。”
“我看的，是因果，是棋局。”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激动的黄天化。
“此事，因果纠缠之深，远超你我想象。”
“你看那云层之上。”
宁修抬起下巴，示意黄天化仔细观察。
“除了那条老泥鳅，你可还看到了别的什么？”
黄天化一愣，依言凝神望去。
他乃金仙弟子，目力非凡，催动法力之后，视线穿透重重水汽，果然在更高远的九天云海之上，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里，似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圣气机笼罩着整片天地。
那气机飘渺浩大，远非东海龙王敖光所能比拟。
“这……这是……金仙大能的气息！”
黄天化失声惊呼，额头渗出冷汗。
“有大人物在看着这里。”
宁修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你我此刻冒然出手，看似行侠仗义，实则不过是往一潭浑水里，再投下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
“不仅改变不了任何结局，反而会把自己也卷入这滔天的因果旋涡之中，成为别人的棋子。”
黄天化的脸色变了又变，心中的一腔热血，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了大半。
他不是蠢人，只是性情刚首，一时被义愤冲昏了头脑。
经宁修这一点拨，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这盘棋，下棋的另有其人。
他们这些还没上牌桌的，冒然闯进去，只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黄天化有些茫然地问道，握着锤柄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宁修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双眼中，悄然泛起了一层淡紫色的微光。
【破法神瞳】，开启。
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原本肉眼可见的山川、城池、人海，都化作了由无数能量线条构成的底层逻辑。
他看到，陈塘关上空，代表大商气运的玄鸟图腾正在哀鸣，被那股磅礴的龙气压制得光芒暗淡。
他看到，李靖身上，将星之气与人父之悲相互纠缠，形成了一个痛苦的旋涡。
他看到，那云层中的敖光，看似威风凛凛，实则龙气虚浮，其背后，是整个龙族衰败的气运在苦苦支撑。
而最让宁修在意的，是那九天之上。
【破法神瞳】的视野，比黄天化的感应要清晰千百倍。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位仙风道骨的道人，正坐在一朵九色莲台之上，手持拂尘，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太乙真人。
阐教十二金仙之一。
哪吒的师父。
果然，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宁修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自己要等的，不是现在。
他要等的，是这场大戏最高潮的时刻。
是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斩断尘缘因果，以莲花化身重塑，其本源的【魔丸】之力与【灵珠子】神性冲撞最激烈，天机最混乱，因果最模糊的那一刹那。
只有那一刻，他才有机会，从太乙真人这等金仙大能的眼皮子底下，从这注定的天命剧本中，分走一杯羹。
攫取那【魔丸】之中，最本源的，足以逆天改命的宝藏。
这才是他来陈塘关的真正目的。
火烧摘星楼，只是扬名。
搅乱朝歌，只是开胃小菜。
在这场封神大劫中，成为最大的“渔夫”，才是他真正的野心。
就在宁修心思流转之际，城楼之上的对峙，终于迎来了变化。
“敖光！”
李靖悲愤的声音，终于穿透了喧嚣，带着一丝决绝。
“你当真要为一己之私，置我满城百姓于死地吗！”
云层中，传来了敖光如雷霆般的怒吼。
“李靖！你休要巧言令色！”
“你儿子杀我孩儿，抽我孩儿的龙筋！此仇不共戴天！”
“今日，你若不将那小畜生交出来，本王便引西海之水，将你这陈塘关，夷为平地！”
话音落下，妖云翻滚得更加剧烈，下方的海浪猛地抬高了数丈，狠狠砸在城墙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整座关城，都为之剧烈摇晃。
城中百姓的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李靖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
身为父亲，他怎能亲手将儿子送上死路。
可身为总兵，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一城军民，为他李家陪葬。
忠孝不能两全。
自古以来，便是最残忍的抉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一个清脆，却无比坚定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一人做事一人当！”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在李靖身后，一个孩童，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量不高，约莫七八岁的模样。
身上只穿着一件红色的肚兜，光着脚丫，脖子上套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乾坤圈。
手中，提着一杆比他自己还要高的火尖枪。
正是哪吒。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稚气，更没有半分恐惧。
有的，只是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决绝与傲然。
他一步步走到城墙的最前方，小小的身躯，迎着那滔天的龙威，竟没有丝毫退缩。
他仰着头，对着云层中的那条巨龙，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老泥鳅！是我杀了你儿子！”
“与我爹娘无关！与陈塘关的百姓无关！”
“你放了他们！”
“我跟你走！”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竟盖过了海浪的咆哮，盖过了万妖的嘶吼。
这一刻，满城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穿着红肚兜的身影之上。
黄天化怔住了。
李靖猛地睁开眼，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修的瞳孔，则微微一缩。
他知道。
大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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