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影三人
照片湿冷地粘在程默指尖，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的碑石。黑白影像上，年轻院长刻板威严的脸孔两侧，那白大褂的“陈医生”和西装笔挺的“赵先生”，如同盘踞在慈心院门楣上的两只阴鸷石像兽。池水顺着程默的手腕滴落，砸在池面，荡开的微小涟漪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他心头掀起惊涛。
“陈…医生？”老刘虚幻的灵体在水波上晃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在照片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身上，仿佛想穿透时光的尘埃，看清镜片后冰冷的底色。
老张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眼中那点幽绿的余烬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嘶哑开口：“姓赵的…这面相，隔着纸都透着一股子…埋汰人的阴气。”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照片上那只搭在院长肩头、姿态掌控的手，最后落在那张方正却深沉的脸上。
程默将照片转向池边那小小的身影：“小草，认得他们吗？”
林小草的目光甫一触及照片，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伤！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瞳孔瞬间缩成针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被彻底抽干，苍白得如同池底冰冷的瓷砖。那是一种比面对院长怨灵时更纯粹、更深入骨髓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她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她猛地用双手捂住眼睛，仿佛多看一秒那照片就会化为厉鬼将她吞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蜷缩、倒退，单薄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无声的、极致的恐惧，比任何控诉都更加触目惊心。程默的心沉入了冰窟。他不再追问，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湿透的照片，夹进同样湿透的牛皮纸档案袋内层，紧紧攥在手中。这薄薄的纸片，是撬开地狱下一层大门的钥匙。
“先离开这里。”程默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冷硬。他涉水走向池边，水声哗啦，每一步都牵扯着浑身被阴气侵蚀和净化之力冲刷后的钝痛。他先将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的林小草半扶半抱地带离池边湿冷的区域，安置在一张相对完好的长椅上。女孩儿蜷缩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目光空洞地望着狼藉的地面。
老刘和老张的灵体如同风中残烛，勉强跟随着。老刘的身形更加涣散，淡蓝色的本源光晕如同破损的瓷器，边缘不断有细碎的光点剥落、消散。他尝试凝聚一点水汽为自己和老张梳理紊乱的灵体，但那点灰白的蒸汽刚一出现就剧烈波动，随即溃散，只留下更加深重的疲惫。老张的状况稍好，但灵体的透明度也大大增加，那双浑浊眼睛里的幽火彻底熄灭，只剩下深深的倦怠，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枯瘦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融入阴影。
“撑得住吗？”程默看着他们，声音低沉。
老刘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气若游丝：“…魂力耗得太狠…得…得沉一阵子…” 他虚幻的目光扫过散落的铁盒和漂浮的婴灵残影，“这些…小家伙…也得安抚…”
老张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枯槁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示意程默不用管他们。
程默知道，接下来的路，至少在守护灵恢复之前，他需要独自面对了。他不再多言，脱下自己湿透的外套裹在瑟瑟发抖的林小草身上，然后走到办公室门口那片狼藉之中。他小心地避开地上扭曲的铁盒和散落的婴灵残影，目光锐利地扫视着。
档案袋沉重冰冷。他深吸一口气，抹去封口的水渍，屏住呼吸，小心地解开缠绕的细绳。一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药水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的文件大多被水浸透，墨迹晕染，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小心翼翼地翻动。一些是泛黄的财务报表，数字模糊不清；一些是孤儿名册，许多名字后面打着触目惊心的红叉；还有一些是物资申请单，上面反复出现着“营养剂”、“镇静剂”、“消毒用品”等字样，数量大得惊人。
突然，他的指尖触到一份相对厚实、被塑封袋勉强保护着的文件。塑封袋也进了水，但里面的纸张保存相对完好。他将其抽出，展开。
标题是打印的宋体字，冰冷而正式：
**《慈心福利院特殊儿童养护与观察项目合作协议书》**
甲方：慈心福利院 （法人代表签章处是院长的名字）
乙方：一个被晕染的墨迹和撕扯痕迹模糊掉的名字，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研”字的偏旁。
下方还有一行小字：项目负责人：陈 XX （后面两个字同样被水渍和污迹弄得难以辨认，但“陈”字清晰）。
协议内容充斥着大量晦涩的医学术语和模棱两可的表述——“非侵入性生理指标监测”、“特殊营养补给效果评估”、“行为模式异常干预观察”、“最大限度保障儿童身心健康”…… 但在一些关键条款上，措辞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漠然：
＞ “乙方拥有对被指定儿童的**完全处置权**，包括但不限于临时转移、特殊环境安置及必要医疗手段实施…”
＞ “甲方需确保项目信息**高度保密**，杜绝一切外部干扰…”
＞ “项目产生的一切**衍生数据及样本**，知识产权归乙方所有…”
翻到最后一页，附件列表里，一份名为 **《特殊养护对象名录及编号对照表》** 的附件名称下，用红笔画了一个刺眼的、巨大的问号。这份附件，并不在档案袋里。
程默的目光死死盯在“乙方”那个被模糊掉的名字上。一个“研”字偏旁… 研究所？研究院？还是某个私人医疗机构的代称？这个“陈 XX”，毫无疑问就是照片上那个眼神冷静漠然的陈医生！而这份协议，就是那些铁盒、那些婴灵惨剧披着的“合法”外衣！
他将这份至关重要的协议小心地放回塑封袋，塞进档案袋最里层。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办公室角落那个被老张撞得严重凹陷的文件柜下方，似乎压着一小片颜色不同的东西。
他走过去，费力地挪开沉重的柜体残骸。下面压着的是一张边缘烧焦、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硬纸片。纸片很厚实，像是某种证件或执照的残片。上面残留着模糊的印刷图案——像是一栋建筑的抽象线条轮廓。图案下方，还有几个残缺不全的铅印字：
**“…康…研…中…心”**
中间那个字，依稀能辨出是“研”字的上半部分。而“康”字和“中心”两字相对清晰。
康…研究中心？ 程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与协议上那个模糊的“研”字偏旁瞬间联系了起来！乙方是某个叫“康研中心”的机构？他立刻翻出那份协议，仔细辨认乙方签名处的残迹——那模糊的墨团边缘，似乎真的能勉强与“康研”二字的部分笔画轮廓吻合！
“康研中心…” 程默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这绝不是一家普通的医疗机构。它的名字，与“特殊养护”、铁盒婴灵、还有那个陈医生，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散发着浓重的阴谋和血腥味。
他将那张残片也收好。环顾这间如同墓穴的办公室，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浮出水面的“康研中心”。但那个神秘的“赵先生”呢？他在这个链条里扮演什么角色？照片上他搭在院长肩头的手，那份掌控的姿态…他更像是一个…投资者？保护伞？还是更深层的操控者？
程默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份协议，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甲方签字栏下院长的名字。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如此庞大、隐秘且罪恶的项目运作，资金从何而来？孤儿院的拨款绝不可能支撑！他猛地翻到协议最后几页的财务条款部分，果然看到了模糊的条款：
＞ “…项目经费由丙方**‘宏远实业’** 定向捐赠，经由甲方账户划拨至乙方指定账户…”
＞ “丙方有权调阅项目阶段性报告…”
宏远实业！程默瞳孔骤缩。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中的一道缝隙！他曾在本地一些陈年旧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块角落，不止一次看到过这个企业的名字！它曾涉足过旧城改造，后来好像转做贸易…但更关键的是，他记得大概十年前，本地发生过一起轰动一时的烂尾楼事件，承建方卷款跑路，无数购房者血本无归，而那家承建方的背后金主，似乎就叫“宏远实业”！当时报纸上还登过宏远老板的照片，一个姓赵的…
他迅速掏出手机，屏幕被水浸得有些失灵，他费力地划开，在本地历史新闻的搜索引擎里，颤抖地输入“宏远实业 烂尾楼 赵”几个关键词。
刷——！几条十几年前的旧闻标题跳了出来。其中一条配图新闻的缩略图虽然模糊，但那个站在烂尾楼前、被愤怒的购房者包围、却依旧一脸深沉镇定接受记者采访的中年男人…那方正的脸型，深邃的眼神，油亮的头发…与照片上那个“赵先生”，几乎一模一样！
新闻里的名字是：赵永坤。
“赵永坤…宏远实业…” 程默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感觉一条隐藏在慈善外衣下的、由罪恶资本驱动的黑色链条，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慈心院提供“特殊”的儿童资源，康研中心进行着不可告人的“研究”，而宏远实业，这个由赵永坤掌控的庞然大物，则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并从中获取某种利益（很可能是那些所谓的“衍生数据”或技术）！院长、陈医生、赵先生，这三人，就是这座血腥金字塔顶端的铁三角！
就在这时，一首蜷缩在长椅上、如同失去灵魂的林小草，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尖锐、几乎撕裂声带的尖叫！
“啊——！！！别过来！别带我走！我不要去‘小房子’！我不要打针！！”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眼神惊恐万状，瞳孔完全散大，死死地瞪着办公室门口那片空荡荡的黑暗角落，仿佛那里正站着什么看不见的恶魔。她双手疯狂地在空中挥舞着，像是在抵挡无形的攻击，脚步踉跄着后退，后脑勺“咚”地一声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小草！” 程默一个箭步冲过去，试图抓住她。
“是他！照片！白衣服！魔鬼！他是魔鬼！” 林小草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语无伦次，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某种被触发的、深埋的创伤记忆而剧烈痉挛，“…小房子…很黑…很冷…有机器在响…针…好长的针…疼…小草好疼…” 她哭喊的声音陡然弱了下去，身体一软，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陷入了彻底的昏迷。苍白的额角，撞在墙壁上的地方，迅速鼓起一个青紫的肿包。
“小房子…机器…针…” 程默扶住她的身体，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林小草昏迷前的呓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协议中那些冰冷的术语——“特殊环境安置”、“必要医疗手段”、“非侵入性监测”… 这哪里是什么研究？这分明是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而那个“小房子”，就是康研中心设在慈心院内部，或者附近某个隐秘地点的实验室！林小草，她曾是那些被选中的“特殊养护对象”之一！她见过那个“白衣服的魔鬼”——陈医生！
愤怒如同岩浆在程默胸腔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他轻轻将昏迷的林小草放平，脱下自己仅剩的干爽T恤垫在她脑后。他站起身，浑身散发着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杀意。
线索己然汇聚。目标无比清晰。
康研中心。陈医生。赵永坤。宏远实业。
他拿出手机，屏幕沾着水珠，他用力擦亮，手指冰冷而稳定地点开地图APP。在搜索框里，他输入了那个如同诅咒般的名字——“康研中心”。
地图加载着。几秒钟后，一个孤零零的坐标点在城郊结合部的一片灰色工业区边缘跳了出来。旁边标注着几个小字：**康健生物医学研究中心（己废弃）**。
废弃？程默眼神锐利如刀。是真正的废弃，还是罪恶转移后留下的空壳？但无论如何，这都将是下一站。那里，或许还残留着无法被水冲刷干净的罪证，或许还游荡着未曾消散的亡魂，或许还隐藏着指向最终真相的钥匙。
窗外，沉沉的雨幕依旧笼罩着城市，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洗浴中心内，破碎的灯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老刘和老张的灵体在角落的阴影里沉浮，微弱的光点如同即将燃尽的余烬，他们需要时间。林小草昏迷不醒，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长椅上微微颤抖。
程默独自站在狼藉之中，湿透的裤子贴在腿上，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档案袋里那张湿漉漉的照片——院长、陈医生、赵永坤。三个人的脸孔在模糊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没有犹豫。他弯腰，将档案袋仔细地、紧紧地塞进自己冲锋衣的内袋，拉好拉链。然后，他走到墙角，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沉重的、用来疏通下水道的金属撬棍。冰冷的钢铁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林小草和角落里虚弱闪烁的守护灵，眼神复杂，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转过身，迈开脚步，踏过满地的碎玻璃和污浊的水渍，走向洗浴中心那扇被撞歪、吱呀作响的后门。
门被拉开，外面是更加深沉的黑暗和永无止境的、冰冷的雨。
程默的身影，提着那根沉重的撬棍，毫不犹豫地、孤身一人地，融入了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朝着地图上那个标注着“康健生物医学研究中心（己废弃）”的、如同巨大坟墓般的黑暗坐标，一步步走去。雨点密集地砸在他身上，很快将他重新浇透，却无法浇熄他眼中那两簇熊熊燃烧的、名为复仇与真相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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