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单人独骑，如墨色流星刺入九嶷山麓。
山势奇诡，云雾如瘴，古木参天蔽日。猿啼凄厉，更添阴森。
岩隼率墨家死士随后潜入，如暗夜狸猫，散入莽莽林海。
陈非化名“陈墨”，扮作收购山货的行商，落脚云梦泽畔小镇“雾泽集”。
小镇依水而建，吊脚楼临波，竹筏往来如梭。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飘着鱼腥、草药和炊烟混杂的气息。
“客官，新焙的‘云雾毛尖’，尝尝？”茶寮老叟递上粗陶碗，茶汤清碧，氤氲着山野清气。
陈非啜饮，目光扫过码头：“老丈，这集子近日可热闹？听说有大商队要过？”
老叟压低声：“嘘！莫提商队…前几日来了一伙生人，凶神恶煞，包了‘听涛阁’整月！出手阔绰，却不见出货进货，邪性得很！”他枯槁的手指，隐晦地指向远处一座气派却透着阴沉的临水三层竹楼。
陈非放下茶钱：“多谢老丈。这茶，有股…铁锈味。” 他起身，袖中滑落一枚特制铜钱，无声嵌入茶寮木柱缝隙。
九嶷山的云，是活的。清晨，乳白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在墨绿的林海之上，缠绕着黛青色的峰峦，如同巨兽沉睡时呼出的寒气。正午，阳光勉强刺破，又被蒸腾的水汽揉碎，化作迷离的光柱，在林间投下晃动的、潮湿的光斑。到了黄昏，那雾气便染上暮色，带着沉沉的紫，从山谷深处无声无息地漫上来，吞噬掉白日里勉强可见的小径和溪流。
马蹄踏在铺满厚厚腐叶和湿滑苔藓的山道上，几乎没有声音。陈非勒住缰绳，玄色劲装被山雾打湿，紧贴着身躯，勾勒出紧绷的线条。他抬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虬枝盘结的古木枝叶，望向更高处云雾缭绕的山影。那里，就是传说中舜帝长眠的九嶷主峰，也是“龙蛇起陆”之地。猿猴凄厉的长啼，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撞在湿冷的岩壁上，碎成一片令人心悸的余音。
“公子。”一个低沉如砂砾摩擦的声音，几乎贴着陈非的耳后响起。岩隼如同从树干阴影里渗出来的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马侧。“死士七人，己按‘七星隐’散入东南林道。‘听涛阁’临水，三面临窗，视野极佳。后院有暗渠通云梦泽支流，疑为退路。白日守卫松散，入夜后戒备森严，有暗哨轮换，手法…似受过军伍操练。”
陈非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剑柄上：“水陆皆通，进退有据。是行家的手笔。岩隼，你带两人，盯死暗渠。其余人，混入市集，查清这伙人日常采买、与何人接触。尤其是…药材、硝石、硫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被山风一吹就散。
岩隼眼中厉芒一闪：“诺！”身影一晃，再次融入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非一夹马腹，黑马打了个响鼻，驮着他沿着陡峭湿滑的山路，向下方的水汽蒸腾处行去。雾气渐淡，一片依偎在浩渺云梦泽臂弯里的小镇轮廓显现出来——雾泽集。
小镇像一块浸饱了水的苔藓，湿漉漉地贴在泽畔。高高低低的吊脚楼，由粗壮的圆木支撑，悬在碧绿的水面上。竹筏和小船在狭窄的水道中无声穿行，船篙点破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水腥气、晒干的鱼虾味、不知名草药的辛香，还有各家灶膛里飘出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炊烟，黏腻而厚重。
陈非将马拴在镇口简陋的牲口棚，信步踏上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石板被经年的水汽浸润，缝隙里长着深绿的苔藓，踩上去有些滑腻。他寻了一处临水的简陋茶寮坐下，粗木桌凳被磨得油亮。
“客官，面生得紧呐？打哪来？”茶寮的老叟佝偻着背，提着一个黝黑发亮的陶壶过来，声音沙哑。
“北边，贩些山货皮毛。”陈非露出一个行商惯有的、带着点市侩的精明笑容，放下几枚铜钱，“劳驾，来碗茶解解乏。”
“好嘞！”老叟利索地烫洗一个粗陶大碗，注入滚水。几片蜷曲的、带着白毫的翠绿茶叶在沸水中缓缓舒展，茶汤渐渐晕染出清透的碧色，一股清冽高远的山野气息随之升腾。“尝尝，咱雾泽集后山野茶树上采的‘云雾毛尖’，比不得贡品，胜在个鲜灵！”老叟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自得。
陈非端起碗，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清苦回甘，确是好茶。他的目光却似无意地掠过茶碗边缘，投向不远处的码头和水道。竹筏上，几个精壮的汉子正沉默地搬运着沉重的木箱，动作间透着一股刻板的警惕。
“老丈，”陈非放下茶碗，声音随意，“看这码头挺忙活。近日可有大商队经过？或是来了什么出手阔绰的豪客？我这小本生意，也好寻个买主。”
老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警惕地左右瞟了瞟，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嗓子：“客官…这话可不敢大声说！商队？没见着正经商队。倒是…前些日子，来了伙人！”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极其隐晦地朝镇子深处、临水最高最气派的一座三层竹楼点了点。“包下了‘听涛阁’！整月！银子流水似的花，可邪门了！不见他们收货，也不见出货，整日里关在楼里，神神秘秘。凶得很！前儿个码头李二家的娃好奇，往那后院多瞅了两眼，差点被扔进泽里喂鱼！”老叟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听涛阁…”陈非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落在那座飞檐翘角、却莫名透着阴沉气息的竹楼上。竹帘低垂，看不清内里。他点点头，又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多谢老丈提点。这茶…好茶，就是喝到最后，舌根子底下，总觉得…有股子铁锈味儿。” 他状似回味地咂咂嘴，起身离开。
老叟一愣，低头看看碗底清亮的茶汤，嘟囔着：“铁锈？不能啊…山泉水清着呢…” 他收起铜钱，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浑然未觉茶寮支撑柱子的缝隙里，悄然嵌入了一枚边缘带着特殊锯齿纹路的黄铜钱币。
陈非的身影融入雾泽集湿漉漉的街巷，像一滴水汇入河流。他需要更靠近那座“听涛阁”，需要一双眼睛，看清那帘幕后的“龙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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