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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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回响

 

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缓慢退去。

意识像是沉在深海的浮标,被一股柔和却持续的力量牵引着,一点点向上浮升。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钝痛,左肩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炙烤,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神经。

然后是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冰冷,顽固地钻入鼻腔。接着,是耳边规律而清晰的“嘀…嘀…”声,如同某种生命存在的锚点。

苏眠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是医院病房熟悉的白色天花板,一盏柔和的壁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落在自己左肩——厚厚的白色绷带包裹着,隐约透出一点暗红的痕迹。

右手背上插着留置针,冰凉的药液正缓缓流入体内。

窗外天色大亮,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洁净的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宁静,一种劫后余生、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宁静。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意识的堤岸。

观澜酒店地下车库的轰鸣、洞开的闸门、周永坤绝望的脸、顾小雅照片上永恒的笑容、还有……指挥中心屏幕上那最后1秒的倒计时……

成功了?

周永坤被抓到了?

“磐石”的账目……

“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女声在身边响起。苏眠转动眼球,看到护士长李姐正站在床边,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手里拿着记录板。

“感觉怎么样?伤口很疼吧?”李姐轻声问,动作轻柔地检查着苏眠的输液管。

苏眠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别急,先喝点水。”李姐熟练地用吸管喂她喝了几小口温水。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周……”苏眠艰难地挤出第一个字。

“放心,”李姐立刻会意,脸上露出欣慰和一丝激动,“周永坤抓到了,就在‘观澜’地下,林警官亲自指挥的,‘磐石’基金的核心账目也拿到了,现在专案组正在全力梳理,据说里面牵扯的人……非常多,非常深。林警官让我转告你,你立了大功!好好养伤!”

悬在心口的巨石轰然落地。

成功了,小雅留下的火种,终于点燃了焚毁“磐石”的烈焰。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苏眠,她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松懈一丝。

“还有,”李姐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隔壁……凌烬渔同学,昨晚后半夜,也醒了。”

苏眠猛地睁开眼。

凌烬渔……醒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庆幸、担忧、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茫然。

她想起了他在ICU里惊心动魄的恶化,想起了他在谵妄中惊恐的呓语想起了他浑身浴血倒在天文台上的样子……还有,更早之前,那些冰冷的警告、手臂上狰狞的伤痕、撕碎报告时的绝望、以及在旧图书馆地下室里,最后那句带着托付的“真相比我们都重要”。

他醒了。

他怎么样了?

苏眠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肩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别动!别动!”

李姐连忙按住她,“你肩上的枪伤很深,失血也多,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静养。凌烬渔那边情况比你更复杂,还在重症监护观察,暂时不能探视。林警官安排了最好的医生,会随时通知你情况的。”

苏眠无力地跌回枕头上,急促地喘息着。不能见……她只能等待。焦灼如同细小的蚂蚁,啃噬着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

他脱离危险了吗?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还记得……她吗?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输液的药液似乎带着安眠的成分,苏眠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不安的梦境中惊醒。

梦里交织着顾小雅绝望的泪眼、周永坤扭曲的脸、凌烬渔倒在天文台血泊中的身影……还有,林岚那句冰冷的质疑:“他是否真的只是凌家的囚徒?还是在利用你?”

每一次惊醒,她都会下意识地望向病房门口,期待又害怕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病房里暖洋洋的。

苏眠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

李姐刚给她换过药,剧痛过后是麻木的钝感。

就在她以为今天依旧见不到他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推开一条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轮椅的金属轮廓。然后,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的身影,被一名高大的男护工小心翼翼地推了进来。

是凌烬渔。

他瘦得惊人,宽大的病号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衬得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腕更加纤细脆弱,皮肤是长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额前的黑发有些长了,柔顺地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过分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他的右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固定在胸前。左手上扎着留置针。

周身那股曾经拒人千里的冰冷疏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弱和沉寂。

他微垂着眼睫,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又像是在积蓄着开口的力气。

护工将轮椅停在苏眠病床前不远不近的位置,低声对凌烬渔说了句什么,然后对苏眠点点头,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的鸟鸣,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淡了些。

苏眠看着轮椅上那个苍白、破碎、仿佛一碰即碎的少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委屈……无数情绪汹涌翻腾,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质问,想控诉,想问他知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想问他为什么要独自承担那么多,想问他那句谵妄中的“别给她”是什么意思……可最终,所有的声音都被他此刻的模样堵了回去,只剩下眼眶无法抑制的酸胀。

凌烬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额前的碎发滑开些许,露出了那双眼睛。

依旧是深潭般的墨色,却不再是苏眠熟悉的死寂或拒人千里的冰冷。

那里面盛满了太多东西——深重的疲惫如同化不开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眼底;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歉疚、悲伤和某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他的目光穿过病房里有些浮动的尘埃,精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落在苏眠脸上,落在她肩头厚厚的绷带上。

那目光很轻,很静,却像带着千钧重量,压得苏眠几乎喘不过气。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凌烬渔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声音沙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

三个字,轻若蚊呐,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苏眠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担忧,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

苏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凌烬渔,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掉?在天文台,在旧货市场,在观澜的车库门口!你知不知道我妈差点被他们害死?你知不知道小雅……小雅她……”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任由泪水汹涌滑落。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凌烬渔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肩头刺目的绷带,眼中那深重的疲惫瞬间被浓烈的痛楚所覆盖。

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左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苏眠控诉的目光,下颌线绷紧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我知道……”他的声音更低,更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都……知道……”

他停顿了很久,胸口起伏的幅度加大,像是在积攒着说出下面的话的勇气。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破碎,却带着一种剖开血肉般的沉重:

“父亲…用我妈的命威胁我……”

“她没死在瑞士疗养院被监视着…”

“我必须…留在‘星海’做他的‘纠错者’维持那个罪恶的谎言”

“顾小雅,李思思,王磊……那些编号,我都怀疑过,但我查不到…。陈锋,像影子”

“顾明哲,他崩溃前…找过我,给我‘云雀’的密钥G,他说,他女儿,他救不了…”

“天文台陷阱。是我故意泄露了假‘夜莺’的位置。我知道他们会去,也知道,你在。能拿到…真的”

他的语速极慢,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剥离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无法言说的绝望。

他断臂的石膏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手腕处未被石膏覆盖的皮肤上,一道颜色浅淡、却依旧清晰的旧伤痕若隐若现,那是过往无数次无声反抗的印记。

苏眠的眼泪止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听着他用最平静、最破碎的语言,讲述着那令人窒息的地狱。

原来,他撕碎报告,不是因为愤怒于项目的失败,而是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怒于父亲用母亲性命对他施加的枷锁。

原来,他选择在废弃教学楼撕毁文件,是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有人能发现那碎片上的真相。

原来,他早就知道天文台是陷阱,却选择将自己作为诱饵,只为让她有机会带着真正的“夜莺”离开。

“为什么……”

苏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无声滑落,但眼中的控诉己被一种深沉的悲伤和理解所取代,“为什么……不告诉我?从一开始……在化学实验室……或者……更早?”

凌烬渔缓缓地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在苏眠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闪避,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赤诚的悲凉。

“告诉你……什么?”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却只牵动了苍白的皮肤,“告诉你,我父亲…是个魔鬼?告诉你,我被他用锁链拴着,替他掩盖罪行?告诉你…靠近我…会死?”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陈锋一首在监视,你的奖学金、你母亲的病,都是靶子……”

“我不能…”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剩下沉重的疲惫,“我赌不起任何意外……”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似乎偏移了角度,暖黄的光斑落在了凌烬渔轮椅的扶手上,落在他那只放在扶手上、骨节分明的苍白左手上。也落在了苏眠紧握着被角、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背负的枷锁,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和冰冷。他所有的疏离、警告、甚至是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布局,不是为了利用,而是为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他自己的方式,推开所有可能被卷入深渊的人。

尤其是……她。

苏眠的目光落在他手腕那道浅淡的旧伤痕上。

那不仅仅是他反抗父亲的印记,也是他试图斩断与外界一切温暖联系的证明。

“那……现在呢?”苏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你母亲……”

“林警官派人去了…”

凌烬渔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磐石’的账目,周永坤的落网。我父亲他跑不掉了。我妈安全了…”

他再次睁开眼,看向苏眠,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的浓雾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底下深藏的、被长久压抑的、近乎卑微的感激和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谢谢你,苏眠……”他的声音沙哑而郑重,“没有你我走不到这一步,真相…也…”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苏眠听懂了。

没有她不顾一切的追查,没有她父亲的遗稿带来的关键线索,没有她在天文台最后关头扔出假“夜莺”的决断,没有她在车库门口用顾小雅照片完成的致命一击……

他所有的挣扎和布局,最终可能只会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凌家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不是我的功劳。”

苏眠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声音却异常清晰,“是小雅…是顾明哲博士还有……你自己。”

凌烬渔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只是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微微抬起了一点点指尖,朝向苏眠的方向。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动作,如同濒死的蝴蝶最后一次扇动翅膀。

苏眠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那只苍白、修长、带着伤痕和留置针的手,看着他眼中那深藏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希冀。所有的隔阂、恐惧、误解,在这一刻似乎都被那穿透了厚重黑暗的阳光所融化。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左肩的剧痛,缓缓地、坚定地,伸出了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和劫后余生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了凌烬渔那只抬起一点点指尖的、冰冷的手背上。

没有言语。

他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指尖微微颤抖着。

她的手温暖,带着生命跳动的脉搏和未干的泪痕。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皮肤的瞬间,凌烬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那微小的暖意烫到。

随即,那紧绷的僵硬如同冰层般缓缓化开,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沉重枷锁卸下后的脆弱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反手,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苏眠的指尖。

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不容置疑的依赖。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暖黄的光斑温柔地笼罩着两人交叠的指尖,也笼罩着少年苍白脸上那道被泪水无声冲刷过的、浅浅的痕迹。

窗外,城市依旧喧嚣。病房内,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以及两人沉重而缓慢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如同风暴平息后,废墟之上缓慢流淌的、带着伤痕的宁静河流。

那些深埋于心的恐惧、挣扎、牺牲与守护,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与孤绝,那些在黑暗中互相照亮。

最终撕裂了无边夜幕的微光,都在这无声的触碰中,找到了回响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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