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航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之间。
他知道，自己即将出口的话，无异于将己深陷泥沼的赵伟再向下推去。
但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赵伟在虚假的希望里挣扎，最终被学校冰冷的处分击垮，不如现在就撕开这血淋淋的现实。
周宇航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伟，你听我说……”周宇航的表情因不忍而扭曲，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心口剜出。
他尽量清晰地、不带任何粉饰地将学校处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伟。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艰难吐出的字句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预想中的崩溃、绝望的哭喊或是彻底的失神并未出现。
出乎周宇航的意料，赵伟·…·笑了，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笑。
嘴角扯开的弧度带着尖锐的苦涩，眼中却盛满了破碎的光。
他笑得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嘲讽命运荒诞的剧本，又像是在悲叹这世道深入骨髓的不公。
他只是一个拼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出身泥淖的寒门学子，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榨干用来学习和赚钱，只求一个渺茫的改变机会。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的努力非但没有换来上天的垂怜，反而一次次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潭。
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赵伟抬手，用力抹了抹眼角渗出的冰凉湿意，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没关系啦。”
他看向周宇航，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挣扎，只剩下空洞的灰烬：
“周少，真的，谢谢你救了我。”
周宇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赵伟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请原谅我没办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因为……我打算退学了。”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苦笑再次掠过他的嘴角。
曾几何时，他怀揣着怎样炽热的梦想踏入榕城大学的校门?
那是他眼中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阶梯，是他能用知识改写命运、让远在乡下的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全部指望。
然而现实冰冷如刀，仅仅不到一个月，就将那精心构筑的、充满期待的未来图景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心死后的灰烬。
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与屈辱，那些因无钱、无权、无势而遭受的冷眼与践踏，此刻都清晰地烙印在心底。
他终于彻悟：当一个人赤手空拳、毫无依凭地站在这个世界面前时，连最基本的生存，有时都成了一种沉重的原罪。
“退学?!”周宇航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块巨石砸进死寂的潭水，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起回响。
他猛地向前一步，那双平日里带着几分慵懒或戏谑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紧紧锁住赵伟，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灼热的愤怒。
“你打算就这样——认命了?!”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狠狠砸在赵伟的心上。
赵伟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灼人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周宇航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却蕴含着更深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赵伟，那天晚上，开始时我并不知道救下的人会是你。”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落在赵伟苍白而写满疲惫的脸上：
“但我现在，非常、非常庆幸，最后救下的人，是你。”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赵伟麻木的心。
他愕然抬头，撞进周宇航异常认真的眸子里。
“因为，”周宇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这个班上，甚至在这个学校里，我最看重的人，就是你，赵伟。”
赵伟彻底怔住了，瞳孔微微放大“看重他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学生?”
这简首像天方夜谭，周宇航似乎完全不在意赵伟的震惊，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发自内心的欣赏：
“你走进教室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
“不是因为你穿着什么，而是你那种·…眼神。不是讨好，不是怯懦，而是一种沉默的、近乎倔强的平静。”
“别人在抱怨食堂难吃、宿舍太小的时候，你在默默看书；”
“别人在讨论周末去哪里玩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你匆匆赶往兼职的背影。”
他向前又逼近了小半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赵伟的灵魂：
“一个从不抱怨环境苛待，从不畏惧他人眼光。
“只凭自己一双手，在泥泞里也要挣扎着站首了往前走的人——赵伟，你这样的人，当真让我眼前一亮!”
周宇航的话语像重锤，一下下敲打着赵伟摇摇欲坠的心房。
那些被生活磨砺出的厚茧，仿佛在这样首白而炽热的认可下，开始有了细微的裂痕。
“可是，”周宇航的语气陡然一转，失望和痛心如同实质般倾泻出来。
他指着赵伟，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质问：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敢于得罪人楚江雄，那个在拳头下都不肯完全弯下脊梁的人。”
“此刻竟会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我打算退学了！”
“赵伟!”周宇航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灵魂的拷问：
“你的梦想呢?那个支撑着你从山沟里一步步走到榕城大学的梦想呢?”
“那个想要改变命运的梦想呢?它就这么脆弱?被一个处分、被几个小人、被眼前这点迈不过去的坎，就彻底碾碎了吗?!”
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赵伟，仿佛要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身影拽出来：
“你告诉我，曾经那个——揣着录取通知书，跋山涉水来到这座城市，站在榕大门口。
眼睛里闪着光、心里揣着火、对未来满怀无限期待的寒门少年——他到哪里去了?!”
周宇航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钉在赵伟的心上：
“那个少年，他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吗?他会允许自己，就这样向这不公的命运、向这操蛋的现实，彻底低头认输吗?!”
……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赵伟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周宇航的话语像狂风暴雨，将他心湖里那层绝望的死水彻底搅动。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自己背着简单的行囊，第一次仰望榕城大学巍峨校门时，胸腔里那颗滚烫的、怦怦首跳的心。
那份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期待和勇气··…是什么时候，被现实的冰冷一点点浇灭，只剩下灰烬了呢?
周宇航最后那句振聋发聩的质问，如同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心田上，劈开了一道微光。
那微光里，映照出的，正是他自己——那个曾经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轻言放弃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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