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菊香天没亮就爬起来了。
八仙桌上的图纸被月光浸了半宿,边角还有昨晚压菜石压出的浅痕。
她轻手轻脚把图纸卷起来,又在灶膛里扒拉了块烧得半红的炭——这是昨儿夜里特意留的,专用来熨平纸皱。
"嘶。"炭块碰到油纸的瞬间腾起一小股焦味,她慌忙吹灭火星,指尖却还是被烫得蜷起来。
倒不是疼,是舍不得。
这图纸上每道折痕都是徐景行叠的,她昨晚数过,一共七道,像海浪的波纹。
"菊香?"里屋传来咳嗽声,比上个月轻了许多。
林父扶着门框站在廊下,蓝布衫洗得发白,领口却浆得笔挺——自从吃了两个月中药,他能自己穿衣服了。
"爹你快回去躺着。"林菊香把图纸往身后藏了藏,可老头己经眯着眼睛凑过来:"啥宝贝?"
"徐同志给的潮汐图。"她没法瞒,展开图纸时自己先笑了,"昨儿要不是这图,我和青蟹都得喂雨神。"
林父的手指轻轻抚过图纸上的墨迹。
他的指甲盖泛着青,是哮喘留下的老毛病,却偏要学女儿的样子,顺着"高压区"的圆圈画了半圈:"这团云...是说天要晴?"
"这不是云。"林菊香搬来条矮凳让他坐,自己蹲在旁边,"这叫等压线,圈圈越密风越大。
你看这儿——"她指尖点在"西北风转东南风"的批注上,"昨儿就是看这个,我才赶在雨前跑回来。"
林父突然伸手摸她虎口。
那里还结着血痂,是青蟹钳的杰作:"疼不?"
"不疼。"她把图纸举到眼前,晨光透过窗纸破洞,在"远海礁石区"西个字上跳着金斑,"爹你瞧,徐同志画了青蟹在这儿,说那片礁石底下藏着大货。
等我认熟了这些符号,咱就能往深滩走了。"
"那...这个箭头是啥?"林父又点向图纸角落的小三角,眼里闪着她好久没见过的光。
"风速。"她掰着手指头数,"一道横是两级风,三角是十级。"说到最后自己先乐了,"您老这是要当半个气象员?"
"我当不了。"林父摸着图纸上的折痕,声音轻得像海风,"可我想替你看天。
你妈在镇上做保姆,早出晚归的,以后你赶海...我在屋里盯着这图,要是风向不对,就站门口喊你。"
林菊香的鼻子突然酸了。
她低头摆弄图纸,假装在调整钉的位置,其实是怕眼泪掉在徐景行的字迹上。
钉子是从老周修车铺捡的,锈迹斑斑,她举着锤子踮脚往土墙上敲时,听见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叮铃"一声,脆得像刚剥开的海蛎。
"菊香!"
徐景行的声音混着海风扑进来。
他穿件白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车筐里鼓鼓囊囊塞着一叠纸,车把上还挂着个蓝布包,隐约能看见露出的竹编边角。
"徐同志来了?"林母端着半盆洗好的青菜从厨房转出来,围裙上沾着鱼鳞,"快进屋,我煮了海菜汤。"
"婶子别忙。"徐景行把车停在老槐树下,车铃还在"叮叮"响,"我就是来送这个。"他从车筐里抽出那叠纸,最上面用毛笔写着"沙江赶海预报",字迹和图纸上的一样工整。
林菊香接过来翻,第一页是未来七天的潮汐表,第二页画着风力变化图,第三页居然还有"雨天赶海注意事项",用红笔标着"礁石湿滑,需穿胶底鞋"。
她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边角画了只小海鸥——和图纸上的批注笔锋一模一样。
"我看你用图纸用得仔细。"徐景行掏出手帕擦额角的汗,耳尖又泛起薄红,"想着要是能定期出这个,赶海的人都能避避风险。
比如李阿贵上次被涨潮困在泥滩,阿龙上个月夜捕碰着雷暴...要是提前知道..."
"好。"林菊香打断他,手指按在"红树林潮沟"那栏上,"太需要了。"她抬头时眼睛发亮,"我昨天去西头滩涂,王婶还说要是有个准信儿,她也敢往深滩走了。"
林父凑过来看预报,突然用指甲盖敲了敲"低压中心"的符号:"这个我知道,圈圈松松的,风小。"
徐景行愣住,随即笑出了声:"叔您这是偷师啊?"
"跟我闺女学的。"林父挺了挺腰,咳嗽声里都带着底气,"赶明儿我也能帮着看天了。"
院里的老母鸡突然扑棱着翅膀跑过,惊得徐景行的自行车晃了晃。
林菊香忙去扶,却瞥见车筐里的蓝布包——竹编的边角上沾着湿泥,像是刚从滩涂里捡的。
"那是?"她指着问。
"哦,这个。"徐景行把布包拿出来,打开是个巴掌大的红树林枝桠,根须上还挂着小海蟹,"我昨儿翻《福建海洋志》,说红树林潮沟里有泥螺和弹涂鱼,可潮汐规律和普通滩涂不一样...我想着..."
他没说完,林菊香却懂了。
她望着远处海天相接处那片墨绿的影子——红树林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片浮在海上的云。
"等这预报发出去,"她把图纸和预报叠在一起,压在胸口,"我带你去红树林看看。"她说得轻,可风把这话卷起来,撞在院墙上又弹回来,像是颗落进海里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徐景行的眼睛亮了。
他低头收拾车筐时,蓝布包里的红树林枝桠轻轻晃动,根须上的小海蟹"咔嗒"碰响了车铃——这声音混着海风,飘得很远,很远。
林菊香推出自家那辆二八杠时,徐景行正弯腰调整车筐里的蓝布包。
竹编边角上的泥点被海风舔得半干,像块浅褐色的胎记。"坐好了。"她拍了拍后座,车铃"叮"地轻响,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徐景行单手扶着她的腰上车,另一只手攥紧装着《福建海洋志》的帆布包。
自行车碾过村道的碎石,他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混着链条转动声——比上次载他去镇医院时稳多了。
那时她刚卖了十斤花螺,车筐里还飘着海腥气,现在车把上多了个用麻绳系着的小铜铃,是老周修车时硬塞的:"姑娘家赶海晚归,叮铃响着安全。"
"往东边滩涂走。"林菊香侧头喊,海风掀起她耳后的碎发,"夜捕点在红树林北头,潮沟拐弯的地方有片礁石,退潮时能看见螃蟹爬出来晒壳。"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晃了晃,那是爷爷临终前塞给她的,"我爷爷说,蟹洞要是圆的,底下藏的是青蟹;要是扁的..."
"是招潮蟹。"徐景行接话,从帆布包里抽出个硬皮本,"我查过资料,招潮蟹螯肢不对称,雄蟹大螯能当信号旗。"他低头在本子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又补了个扁椭圆,"不过实地看肯定不一样。"
林菊香突然刹住车。
车头歪向路边的木麻黄,徐景行差点撞她后背。"到了。"她跳下车,鞋尖点了点滩涂边缘的水洼——泥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孔,像被筛子筛过的米。"看这个。"她蹲下去,食指戳向其中一个首径两指宽的圆洞,"洞边有新鲜的爪印,是青蟹刚爬出来的。"
徐景行也蹲下来。
潮泥的腥气裹着海水的咸,扑进他鼻腔。
他摸出钢笔在本子上画洞的形状,笔尖却被海风掀得乱晃。"这边有细沙。"林菊香用指甲刮开洞边的泥,露出一片米粒大的沙粒,"青蟹喜欢把猎物拖进洞,壳渣会堆在洞口。"她抬头时,睫毛上沾了粒泥星子,"上个月我在这儿掏到过三斤重的,钳子比我巴掌还大。"
徐景行的笔尖顿住了。
他望着她沾泥的指尖,突然想起昨晚在气象站整理数据时,发现这个月的小潮期比往年晚三天——要是林菊香能赶在大潮前摸清这片蟹洞...他刚要开口,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
"涨潮了?"他猛地抬头。
林菊香己经站起来,耳尖动了动:"不是,是外海的浪头。"她拧着眉看天,云层正从西北方向压过来,"徐同志,咱们得快走。"她弯腰去扶自行车,车筐里的《福建海洋志》"啪"地掉出来,书页间滑出张纸条——是他昨晚写的潮汐推算表,墨迹被海水泡过,晕成团蓝雾。
两人推着车往回跑时,潮水声己经近得像在脚边滚雷。
林菊香的辫子散开了,几缕头发黏在汗湿的后颈。
徐景行跟着她跨过一道潮沟,突然被什么绊了下——低头看,是块半埋在泥里的贝壳,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手。"小心!"他拽住她的胳膊,两人踉跄着撞在棵红树上,树根盘结的缝隙里,只小弹涂鱼"扑棱"跳起来,溅了他们满脸泥。
等他们气喘吁吁回到村口,日头己经偏西。
林菊香的自行车停在供销社门口,后车架上还挂着她早上出门时晾的干海菜。"我去把车推进院。"她抹了把脸上的泥,却在触到车座时顿住——后轮歪得像被咬了口的月饼,辐条七扭八歪地扎进外胎。
"谁干的?"徐景行的声音沉下来。
林菊香蹲下去,指尖抚过后轮变形的地方。
金属的毛刺扎进她虎口的血痂,疼得她皱了皱眉。
不远处的墙根传来踢石子的声响,阿龙叼着根草棍走过来,球鞋尖碾过地上的碎贝壳:"听说有人想当赶海老大?"他歪头笑,"这破凤凰牌,我三拳就能砸散架。"
林菊香没说话。
她把车往肩上一扛,后轮在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
徐景行要帮忙,被她用眼神拦住了。"老周修车铺还没关门。"她的声音像块浸了海水的石头,沉得砸人,"我去修。"
老周正蹲在铺子里补车胎,听见动静抬头:"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他扔下胶枪冲过来,"这后轮变形得能当炒菜锅了。"他掰了掰辐条,"得换三根钢条,外胎也得补。"他突然压低声音,"我瞅着像人为的——早上阿龙在这儿晃悠,说你抢了李阿贵的青蟹销路。"
林菊香蹲在门槛上,看老周用扳手调整车圈。
夕阳从门框斜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细长的影子。"老周叔,"她摸出怀里的"沙江赶海预报","明儿我在村口摆摊,您帮我支个桌子行不?"
老周愣了下,随即咧嘴笑:"成!
我把修车轮的架子搬过去,保证稳当。"他敲了敲变形的后轮,"这小子砸车,倒给你造了由头——赶明儿让大伙儿看看,是看天吃饭靠谱,还是使阴招管用。"
第二天天刚亮,村口的老槐树下就支起了张红漆桌子。
林菊香把"沙江赶海预报"一张张铺在桌上,最上面压了块从滩涂捡的珊瑚石。
徐景行抱着个铁皮喇叭赶来时,她正给王婶解释风力符号:"三角是十级风,这时候可千万别下滩。"
"那要是看了预报能多抓蟹?"李阿贵挤进来,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
林菊香没看他,指尖点在"红树林潮沟"那栏:"昨儿我和徐同志去看了,那边蟹洞又深又密。"她抬头时,目光扫过人群里的阿龙——他缩在最后,踢着地上的碎砖,"赶海不是比谁胆子大,是比谁更懂海。"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
王婶扯了扯林菊香的衣角:"给我留张预报行不?
我家那口子总说我瞎操心。"徐景行赶紧从帆布包里掏出发印好的单子,最上面那张画着只振翅的海鸥,和林菊香床头的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傍晚收摊时,桌上的预报单只剩最后一张。
林菊香把它叠成小方块,塞进车筐的蓝布包里。
徐景行帮她推车,后轮经过修补,转动时"吱呀"轻响。
路过红树林时,潮水刚好退到露出潮沟,泥地上的蟹洞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每个圆洞边都堆着细碎的贝壳渣,像撒了把亮晶晶的盐。
"徐同志,"林菊香突然停住脚,"明儿是小潮汛。"她望着远处墨绿的红树林,海风掀起她刚梳好的辫子,"我想再去潮沟深处看看。"她摸出怀里的预报单,指腹轻轻抚过"红树林蟹窝"那行字,"要是能摸清这片蟹洞的规律..."
徐景行没说话。
他望着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爷爷总说"海是有脾气的"——眼前这个姑娘,正用最坚韧的方式,和海说着体己话。
风从红树林那边吹过来,带着潮泥的腥甜,裹着远处归港渔船的汽笛,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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