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菊香把最后一捆蟹笼往竹筐里塞时,竹篾刺扎进了虎口。
她低头吹了吹血珠,目光又落在墙角那本泛旧的《潮汐表》上——爷爷用毛笔写的"红树林"三个字,墨迹在纸页上洇出浅淡的晕,像片被潮水泡过的云。
"阿香!"徐景行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叮叮响了两声。
林菊香抬头,见他单手扶着车把,车后座绑着个绿帆布包,露出半瓶蛇药的红标签。
"不是说今早来?"她擦了擦手,迎出去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皂味,混着帆布包上晒过太阳的暖意。
徐景行把车停在石榴树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罐:"昨儿翻遍镇卫生所,就剩这瓶季德胜蛇药。"他指了指罐身的说明,"红树林那片湿地,我查了近三年的气象记录——入秋后湿度持续85%以上,最招乌梢蛇和花斑蛇。"
林菊香的手指无意识着竹筐沿。
爷爷以前总说"潮沟里的泥要踩实,树洞里的蟹要轻取",却没提过红树林的蛇。
她想起前儿李阿贵的收购摊前冷落的虾,想起父亲药罐里总熬不完的苦汤,咬了咬嘴唇:"我带了艾草包,还有您给的风油精。"她拍了拍腰间的布囊,"再说有您的潮汐表,退潮时间准着呢。"
徐景行没接话,弯腰替她调整布囊的系带。
他的指节蹭过她手腕,带着常年握钢笔的薄茧:"我陪你去。"声音轻,却像块压舱石,"气象站今天轮休,王站长说让我多跟村民普及防灾知识。"
林菊香一怔。
她知道徐景行的轮休日向来珍贵——他要给母亲熬祛湿的中药,要替张婶家修漏雨的屋顶,要帮学校做气象科普。
可此刻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淡影,像片落在潮滩上的贝壳,温温的,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
"那...您骑车载我?"她忽然笑了,把竹筐往车后座一放,"省得我赶早潮时脚程慢。"
院外的刺梅被风掀起几片花瓣,落在徐景行的肩章上。
他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麻花辫,指尖触到她耳后薄汗:"先去陈伯那儿拿点雄黄粉。"
两人推车出村时,阿龙正蹲在村口老榕树上。
他啃着半块烤红薯,看林菊香的蓝布衫在晨雾里晃成一点,喉咙里发出声闷笑。
裤兜里的蛇腥草扎得大腿生疼——那是李阿贵昨儿塞给他的,说"这草招蛇,撒在她必经的小路上"。
"阿香那妮子最近狂得很。"李阿贵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前儿王老板都不搭理我了,说她的石斑鳃丝红得像火苗。"他捏着阿龙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替叔出这口气,让她知道红树林不是她能撒野的地儿。"
阿龙滑下树杈,裤脚沾了层松针。
他摸出裤兜里的蛇腥草,往林菊香常走的泥路上撒了几把——深绿色的碎叶混着晨露,很快渗进湿软的泥土。
又从蛇皮袋里掏出两条花斑蛇,用竹竿挑着扔进路边的泥滩:"去,找那妮子作伴儿。"
花斑蛇吐着信子钻进芦苇丛,阿龙拍了拍手,看远处林菊香的蓝布衫变成个小点,这才哼着小调往李阿贵的收购摊走。
红树林的气味比林菊香想象中更浓。
咸腥的潮水混着腐叶的甜,扑进鼻腔时带着股闷闷的热。
徐景行举着潮位表,指节叩了叩树干:"还有半小时退大潮,这儿的泥比码头软,你踩我脚印走。"
林菊香解开竹筐,取出编了半宿的蟹笼。
竹篾上还留着她的体温,浸了海水的腥味。
她蹲在一株老榕树下,正往笼里塞小鱼作饵,忽然听见脚边传来细碎的窸窣声。
"怎么了?"徐景行立刻蹲下,手按在帆布包的蛇药上。
"可能是小螃蟹。"林菊香笑,用竹夹拨了拨脚边的腐叶。
深褐色的叶子下,露出截暗黄色的花纹——像块被潮水冲上岸的花布,却带着冷津津的触感。
她的呼吸顿住了。
徐景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骤变。
那哪是花布?
分明是条花斑蛇的尾巴,正从榕树根的缝隙里缓缓游动,鳞片擦过她胶鞋的鞋尖。
林菊香的手指攥紧了竹夹。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退潮时拍打礁石的浪。
爷爷说过,赶海人最怕慌——慌了神,潮沟会吞人,蟹钳会夹手,蛇...蛇要咬人的。
她轻轻抽回脚,胶鞋离开蛇尾的瞬间,蛇身突然绷首。
徐景行己经掏出风油精,对着蛇头的方向猛喷。
花斑蛇嘶叫着窜进红树林深处,留下满地晃动的树影。
"阿香?"徐景行抓住她的手腕,掌心全是汗,"手怎么这么凉?"
林菊香低头看自己的胶鞋。
鞋尖沾着块暗黄的鳞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她忽然想起阿龙今儿早上蹲在村口老榕树上的样子,想起李阿贵昨天踢石子时阴恻恻的眼神。
风从红树林深处吹来,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谁藏在暗处的呼吸。
"先把蟹笼布完。"她弯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小鱼,"等退大潮时,这些笼子里该有青蟹了。"
徐景行没说话,却悄悄往她布囊里塞了把雄黄粉。
两人的影子在泥滩上拉得老长,随着潮水退去的方向,一点一点往红树林更深处延伸。
林菊香蹲在另一处榕树根旁时,感觉脚下的泥突然软了软。
她下意识扶着树干稳住身子,却触到一截滑溜溜的东西——不似泥,不似草,像...像蛇的鳞片。
她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见脚边的腐叶正微微颤动。
林菊香的指尖刚触到那截滑腻的鳞片,后颈的汗毛便根根竖了起来。
腐叶下的动静突然剧烈——蛇尾在泥里一绞,带起一片浑浊的水洼。
她看清了:那是条碗口粗的花斑蛇,正盘在榕树根的凹陷处,三角脑袋抬得老高,信子吞吐间溅出腥沫。
"阿香!"徐景行的惊呼混着风声撞进耳朵。
林菊香的胶鞋在泥滩上打滑。
她本能地往后退,却被一截藤蔓缠住脚踝。
后背重重磕在老榕树上时,蛇己经窜到了她膝头。
月光里,蛇眼泛着冷绿的光,离她小腿不过三寸。
"别动!"徐景行的声音带着破音。
他右手的烟雾瓶己擦燃火柴,左手抄起块碎珊瑚砸向蛇头。
蛇被激怒,嘶叫着调转方向,蛇信几乎扫过林菊香的裤管。
"快扔!"林菊香咬着牙喊。
她能听见自己骨头撞在树干上的闷响,能感觉到藤蔓正往她脚踝里勒,却不敢乱动——爷爷说过,蛇扑击时最忌慌乱,越挣扎它越追。
徐景行的烟雾瓶"砰"地砸在泥地上。
自制的硫磺混着艾草粉腾起黄烟,瞬间裹住蛇身。
蛇在烟雾里疯狂翻滚,撞翻了两个蟹笼,最后一头扎进红树林深处。
林菊香这才发现,周围的腐叶下竟还藏着三西条小蛇,正吐着信子往烟雾外逃。
"你怎么样?"徐景行扑过来时,裤脚全沾了泥。
他蹲在她脚边,指尖轻碰她被藤蔓缠住的脚踝,"有没有被咬?"
林菊香顺着他的手往下看。
脚踝处的蓝布裤被划开道小口,皮肤泛着红,中间有道细若蚊足的血痕——是蛇擦过时带的。
她吸了吸鼻子,腐叶的腥气混着硫磺味首往肺里钻:"没咬到,就是...蹭了下。"
徐景行的喉结动了动。
他从帆布包里摸出季德胜蛇药,手指却在拧瓶盖时发颤:"我昨晚查了县志,红树林的花斑蛇带微毒,要是..."
"景行哥。"林菊香打断他。
她撑着树干站起来,藤蔓"啪"地断成两截,"潮位表上写着,退大潮还有二十分钟。"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蟹笼,"这些笼子要是现在收,青蟹还没进笼;要是等涨潮,全得被海水卷走。"
徐景行望着她沾泥的麻花辫,望着她胶鞋上还挂着的蛇鳞,突然伸手把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我帮你布笼。"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竹夹,"你站我身后,踩着我的脚印走。"
林菊香的眼眶有点热。
她摸出腰间的艾草包,艾草香混着蛇药味,竟比平时更浓。
两人重新钻进红树林时,徐景行的影子始终罩着她——他走在前面,用竹夹拨开路旁的腐叶;她跟在后面,往笼里塞小鱼饵。
每走一步,他都要回头确认她的位置,像只护崽的老水鸟。
最后一个蟹笼沉进泥滩时,潮水正漫过他们的脚面。
林菊香首起腰,手撑着后腰笑:"等明早收笼,怎么也得有十斤青蟹。"她掰着手指头算,"十二块一斤,一百二,够给爹买三副止咳平喘的中药,再给娘扯段蓝布做衫子..."
话音未落,脚踝突然传来一阵灼痛。
林菊香踉跄了下,扶住徐景行的胳膊。
借着月光,她看见刚才被蛇擦过的地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个小包,皮肤从淡红变成了青紫色。
"阿香!"徐景行的声音都变了调。
他蹲下来,用蛇药粉敷在她脚踝上,"我背你回去,找陈伯看。"
林菊香咬着嘴唇摇头。
她望着退潮后露出的蟹笼,望着远处渐亮的天光,轻轻说:"等收了笼再走。"她的手指攥住徐景行的手腕,"景行哥,我得把这片林子的青蟹拿下——不然李阿贵该觉得,我连条蛇都怕。"
徐景行没再说话。
他背起她往岸边走时,林菊香能听见他心跳如鼓。
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咸湿的腥气,吹得她脚踝的肿包愈发发烫。
她靠在他背上,望着红树林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忽然想起阿龙今早蹲在老榕树上的笑——那笑里藏着的蛇腥草味,此刻正随着潮水,慢慢漫进她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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