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染白关墙的第三日，天刚蒙蒙亮，秦六修铺那扇嵌着铜环的木门就被叩得“咚咚”响，带着关外特有的沉滞。他拉开门时，晨光正斜斜地切过赵老丈佝偻的背，老人怀里的狼骨铃被照得透亮，蜡黄的骨头上泛着层奇异的银边，像是蒙了层薄霜，又像是有月光凝在上面。
“秦师傅，您瞧瞧……”赵老丈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铃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把骨铃往秦六面前递了递，“昨夜月上中天时，这铃突然自己响了，响里头混着哭声，细细的，像娃娃被捂住嘴似的。老榆树底下，那只独狼又蹲了半宿，左眼那块旧布不知怎的掀开了，露出的新疤浅得怪，边缘圆乎乎的，倒像是被女人的手轻轻摸出来的。”
秦六接过骨铃，指尖刚触到铃身裂纹，就觉一股凉意顺着指缝往上爬。他低头细看，铜丝缠的烽火台纹路里，似乎卡着几粒极细的沙，凑近了闻，竟有淡淡的沙棘果甜香——这味道，和修复时从铃腔掉出的那粒果核一模一样，只是那果核的牙印里，凝着的是雪夜冻僵的涩。
赵老丈忽然想起什么，忙从腰间的粗布囊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物件，一层层拆开，露出半块绣帕。帕子是粗麻布的，洗得发了白，边角的“盼”字被得几乎要看不清，只剩几道浅淡的针脚。奇怪的是，帕子上绣着的狼骨铃图案，那些歪歪扭扭的绣线走势，竟和骨铃身上的裂纹分毫不差，连最深处那道炮弹震出的缝，都有一根暗红色的绣线对应着，像是早就预知了铃会裂成这样。
“这是……”秦六捏起帕角，指尖触到毛边的刹那，修铺角落里那杆用了二十年的铜秤突然“嗡”地颤了一下。秤砣是实心黄铜的，此刻竟像面镜子，映出骨铃的残影。更奇的是，残影里漫出层极淡的白晕，秦六认得，那是比真妄纹更浅的“素纹”——专显寻常人的寻常事。
素纹里，一个裹着蓝头巾的老妪正蹲在院角的苇席旁，手里捧着晒干的沙棘果，往席上摊。她的皱纹里嵌满了橘红色的沙棘粉，像是从年轻到年老，就没离开过这果子。“春生啊，你说开春带新果回来……”老妪的声音碎在风里，秦六听得真切，“娘把去年的果晒成干，等你回来就着米汤吃，败火。”
素纹流转，老妪起身往屋里走，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芦苇。她从灶台上拿起个陶罐，罐口用红纸封着，纸边都卷了毛，颜色褪成了土黄，但上面“平安”两个字，是用朱砂写的，仍透着点红意。老妪掀开纸，往罐里塞晒干的断续草，草叶细长，带着点灰绿色——秦六猛地想起，骨铃底粘着的那半片残草，正是这个模样。
“是春生家的方向。”秦六盯着秤砣里的老妪，忽然觉得掌心发烫。春生，该是那个牺牲的新兵吧。骨铃在案上轻轻颤了颤，裂纹里溢出的沙棘香更浓了，勾得他想起果核上的牙印，那么深，像是冻僵时拼了命咬下去的，却终究没力气把那句“带娘尝尝”说出口。
赵老丈在一旁叹口气：“春生家在沙棘岭，满坡都是这果子。那年他刚到哨所，总说娘晒的沙棘干能暖身子……”
隔日晌午，日头正烈，赵老丈又撞开了修铺的门，怀里揣着个布包，气喘吁吁地说：“狼……狼衔来的！”他把布包往案上一倒，露出半袋黑褐色的土，土粒里还混着几片干枯的沙棘叶。“今早在老榆树下见着的，那狼就蹲在铃昨天挂的地方，嘴里叼着这袋土，见了我也不跑，就用脑袋蹭铃绳，呜呜地叫。它左眼的旧布彻底掉了，新疤浅得很，像是……像是被人用指尖一点点摸出来的。”
秦六捻起一撮土，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沙棘的腥甜，还有股淡淡的烟火气，像是从农家灶膛边来的。他取过那半块绣帕，撕下一缕细纱，混着黑土，用竹簪小心翼翼地填进骨铃底部的凹处。刚填完，骨铃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案上的铜秤“哐当”一声翻倒，秤砣里的素纹猛地炸开，和真妄纹里的金纹叠在了一起——
金纹中，年轻的春生正举着根沙棘枝，对着素纹里的老妪笑，枝桠尖尖的，戳破了他号服的肘部，留下个铜钱大的洞。而这洞，竟与墨纹里战友染血的号服碎布严丝合缝——原来当年战友冲上去时，怀里裹着的，正是春生被狼扑咬时折断的这根沙棘枝。
“原来如此……”秦六看着重叠的纹路，喉头发紧。
风从修铺门口灌进来，吹得檐下的骨铃叮当作响。这一次，铃音不再是单调的清越，里头裹着断续草的腥气，沙棘果的甜香，还有黑土的沉厚，顺着铜丝缠的烽火台纹路往上爬，像是要把边关的风沙和故乡的烟火，都揉进这声响里。
秦六打开那个装着绣铃丝线和酒曲的瓷瓶，把剩下的绣帕丝和黑土倒了进去。瓶里的丝线突然自己动了起来，缠来绕去，竟结成个歪歪扭扭的“乡”字。酒曲也泛起细密的泡，“咕嘟咕嘟”地响，像是有远乡的风正顺着铃腔往瓶里钻。
赵老丈抱着修好的骨铃往关外走时，夕阳正把关墙的影子拉得老长。骨铃在他怀里响着，忽然，风里混进个极轻的声音，细得像根线：“娘……”
赵老丈停下脚，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远处，几个守关士兵的孩子正追着铃音跑，他们的靴子踩过地上的尘土，扬起的黄烟，竟和那袋黑土一个颜色——都是从故乡来的，带着同一个名字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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