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涪水钓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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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涪水钓鳌客

 

严武在醉仙居的威胁,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李家初燃的希望之火上。李客的眉头锁得更紧,连日奔波于县衙和本地乡绅之间,试图化解这份无端的敌意,但收效甚微。那些原本对李家新酒还有些好奇的本地酒坊东家,在严武的威势下,纷纷变得态度暧昧,言语推搪。昌隆县市面上,关于“胡商妖酒”的流言,如同雨后滋生的苔藓,悄然蔓延开来。

李铮的反应却异常平静。他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立刻将“青莲酿”推向市井。他仿佛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反而一头扎进了后院工坊,与陈伯等人日夜轮番试验,调整着香料的比例、蒸馏的火候、窖藏的时间,力求将“青莲酿”的锋芒打磨得更加内敛醇厚,却又更具穿透力。他知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流言终会不攻自破。但前提是,这酒必须足够惊艳,惊艳到能冲破严武刻意编织的藩篱。

庭院里的气氛,也因此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仆役们走动时脚步放得更轻,说话也压低了几分。只有李白,似乎并未完全被这无形的阴霾笼罩。

私塾的枯燥,对他而言,比蜀地的湿气更难忍受。老夫子摇头晃脑诵读着“子曰诗云”,那抑扬顿挫的调子在李白听来,如同催眠的咒语。窗外,涪江的水声哗哗作响,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唱,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跳跃的光斑,这一切都远比“之乎者也”更有吸引力。他坐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蘸着墨汁,在纸角画起涪江的波浪和想象中的大鱼,心思早已飞到了江边。

这日午后,老夫子正讲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李白盯着窗外江边一只掠过水面的白鹭,神游物外。白鹭优雅地俯冲,尖喙入水,旋即衔起一尾银光闪闪的小鱼,振翅高飞。李白看得入神,下意识地低呼一声:“好!”

“李白!”老夫子戒尺重重敲在讲台上,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心不在焉,扰乱学序!何为君子之本?你且答来!”

李白猛地回神,看着夫子愠怒的脸,又看看周围同窗或窃笑或同情的目光。他站起身,脑中一片空白,夫子方才讲的东西如同隔夜的炊烟,早已消散无踪。他张了张嘴,想说“白鹭捉鱼也是本”,却终究没敢说出口,只嗫嚅道:“学生……学生不知。”

“朽木不可雕也!”老夫子痛心疾首,“你父兄望你读书明理,你却终日耽于嬉戏,心浮气躁!罚抄《论语·学而》十遍!今日不抄完,不得下学!”

沉闷的诵读声再次响起。李白看着案上厚厚的书卷和空白的竹纸,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窗外江水的召唤从未如此清晰。他悄悄瞥了一眼沉浸在训诫中的夫子,又看了看门口。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泡,抑制不住地冒了上来。

趁着夫子转身训斥另一个打瞌睡的同窗,李白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矮身,从书案后溜出,贴着墙根,几步就蹿到了门边,一闪身,消失在了门外明媚的阳光里。身后,似乎传来了夫子更加愤怒的呵斥,但李白已经顾不上了。自由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水汽和青草的芬芳,他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涪江的方向飞奔而去。

涪江水势平缓,在春日暖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岸边垂柳依依,几株野桃花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点缀在的沙地上。李白一口气跑到江边,脱了碍事的布鞋,赤脚踩在微凉的细沙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胸中的憋闷一扫而空。

他沿着江岸漫无目的地走着,捡拾着被江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朝水中打着水漂。石片在水面跳跃,留下一串涟漪。玩得兴起时,他索性卷起裤腿,踏入浅水中,清凉的江水漫过脚踝,有小鱼好奇地触碰着他的皮肤,痒痒的。

转过一处生满芦苇的河湾,李白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株虬曲的老柳树斜伸向江面,浓密的柳枝如同绿色的帘幕。柳荫下,一方青石探入水中,石上端坐着一人。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身形清瘦,须发皆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手持一根极长的、非竹非木、通体乌黑油亮的钓竿,竿梢系着的丝线垂入江心。最奇特的是,那钓竿之上,竟无浮漂,也无钓钩!只有一枚小小的、系在丝线末端的、光滑的白色鹅卵石,沉在清澈的水底,随着水流微微晃动。

老翁双目微阖,神情恬淡,仿佛与这江水、这柳荫、这天地融为了一体。他并非在钓鱼,倒像是在钓这江风,钓这流云,钓这无尽的时光。

李白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钓客”,好奇心大起。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在距离青石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观察。

时间缓缓流淌。江风吹拂柳枝,沙沙作响。几只水鸟在不远处嬉戏鸣叫。老翁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只有那水底的白石,在流水的抚弄下,偶尔轻轻滚动一下。

李白看得无趣,正想离开,那老翁却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亮、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丝毫不见老态。他并未回头,却仿佛脑后生了眼睛,苍老而清越的声音在柳荫下响起:

“小友观我垂钓良久,可知老夫所钓何物?”

李白吓了一跳,没想到对方早已知晓自己。他定了定神,看着那空悬的丝线和水底的石子,脱口而出:“老丈无钩无饵,钓竿空悬,莫非……在钓这水中之影,云中之天?”他想起自己方才打水漂时的胡思乱想。

老翁闻言,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依旧目视江心,声音却带着一丝考校的意味:“水中之影易碎,云中之天难及。老夫钓的,乃是这涪江之灵,潜于九渊的——鳌。”

鳌?李白心头一震。他曾在一些志怪杂书中读到过,鳌乃巨龟,能负仙山,是传说中的神物。这老翁口气好大!

“鳌?”李白忍不住走近两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疑,“《列子》有言,龙伯国大人一钓而连六鳌。老丈无钩无饵,仅凭一枚石子,如何钓得动那背负仙山的神鳌?”

老翁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清亮的眸子落在李白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哦?小友竟知龙伯钓鳌之典?既如此,老夫问你——”他声音陡然一沉,如同金石相击,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若你持竿,欲钓此江中之鳌,当以何物为竿?何物为钩?何物为饵?”

这问题天马行空,荒诞不经,却带着一种直指本心的凌厉。寻常孩童只怕早已懵然无措。然而李白,这个从小听着碎叶城商旅传奇、看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长大的少年,骨子里那份不羁的想象力和傲气,瞬间被这奇诡的问题点燃了!

他迎着老翁的目光,毫无惧色,小小的胸膛挺起,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他抬头望向天空,一道绚丽的彩虹正横跨在雨后初晴的碧空之上,映照着粼粼江水,壮美无比。而西天,一弯淡淡的、近乎透明的月牙,已悄然浮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诗意,如同脚下的涪江水,在他胸中激荡奔涌。他几乎是不假思索,朗声而答,清越的童音在江岸回荡,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若我持竿钓鳌——”

“当以**长虹为竿**!”

“以**新月为钩**!”

“以**不羁之心为饵**!”

“钓它个——翻江倒海,天地动摇!”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风骤起,吹得柳枝狂舞,水波激荡。那老翁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沉睡的古剑骤然出鞘!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身量未足、却气宇轩昂的少年,脸上那古井无波的神情第一次被彻底打破,化作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激赏!

“好!好一个‘长虹为竿,新月为钩,不羁之心为饵’!”老翁霍然起身,那根奇特的钓竿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小小年纪,竟有吞吐天地之志!狂放不羁,却又直指大道本心!妙!妙极!”

他大步走到李白面前,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看穿:“老夫赵蕤,隐于此江畔钓心悟道,未期今日竟遇真龙!小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白被赵蕤的气势所慑,又被那毫不掩饰的赞赏激得心潮澎湃,挺直了腰板:“小子李白,字太白!”

“李白……太白……”赵蕤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异彩连连,“太白长庚,启明之曜!好名字!配得上你这颗不羁之心!”他忽然仰天长笑,笑声清越,直冲云霄,惊起江畔一片飞鸟。

“老夫半生求索,遍历诸子,欲觅一传薪者而不得。今日天意垂怜,竟送此良才美质于涪水之滨!李白,你可愿拜老夫为师?”赵蕤目光炯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期待。

夕阳熔金,将涪江染成一片辉煌的赤红。李白跟着赵蕤,沿着江岸缓缓而行,小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怀中,紧紧抱着赵蕤相赠的一柄连鞘短剑。剑鞘古朴,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赵蕤只淡淡说了一句:“剑名‘守拙’,先拿着,明日此时,此地相见。”

拜师的过程简单至极,没有繁文缛节,只有赵蕤一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赵蕤的关门弟子”,和李白一个郑重其事的躬身。但李白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荡。赵蕤身上那股超然物外却又洞悉世事的奇异气质,那“钓鳌”的狂言与考问的锋芒,都深深吸引着他。他隐隐感觉到,这位奇特的老师,将为他打开一扇通往与私塾、与阿兄工坊都截然不同的、无比广阔世界的大门。

回到家中,夕阳的余晖正好洒满庭院。李铮正站在工坊门口,与陈伯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专注。李白抱着剑,兴冲冲地跑过去:“阿兄!阿兄!你看!”

李铮闻声回头,看到弟弟跑得小脸红扑扑的,怀里还抱着一柄显然不是家中之物的短剑,眉头微蹙:“太白?你从私塾跑出来了?这剑哪来的?”

“是一位江边垂钓的老丈送的!”李白兴奋地比划着,“阿兄,你不知道,那老丈可厉害了!他无钩无饵,却说在钓鳌!他还问我……”李白迫不及待地将下午江边奇遇和那惊世骇俗的问答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尤其说到自己“长虹为竿,新月为钩”的回答时,小脸放光,充满了自豪。

李铮静静地听着,当听到“赵蕤”这个名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赵蕤?那个传说中精通纵横之术、兵法韬略、却性情孤傲、隐逸山野的蜀中奇士赵蕤?他竟然在昌隆青莲?还主动收了太白为徒?

李铮的目光落在弟弟怀中那柄古朴的“守拙”剑上。剑未出鞘,却隐隐透着一股沉凝之气。他心中念头飞转:赵蕤此人,学究天人,若能得他指点,对太白而言,无疑是天大的机缘,远胜于那死板的私塾。只是……此人性情古怪,狂放不羁,太白跟着他,是福是祸?

“阿兄,赵老丈让我明日再去江边找他!”李白仰着脸,眼中满是期待。

李铮看着弟弟眼中那久违的、纯粹而炽热的光芒,那是被真正点燃了兴趣和求知欲的光芒,与在私塾时的恹恹截然不同。他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既是奇遇,亦是机缘。太白,这位赵先生乃世外高人,你能拜他为师,是幸事。只是……”他蹲下身,平视着李白的眼睛,语气严肃,“记住,无论学什么,心要正,行要端。不可恃才傲物,更不可荒废了根基。这剑,”他轻轻拍了拍那冰凉的剑鞘,“是让你护心守道,不是让你好勇斗狠。”

“嗯!我记住了,阿兄!”李白用力点头,将怀中的剑抱得更紧。

这时,管家陈墨脚步匆匆地从大门方向进来,脸色比前几日更加难看。他径直走到李铮身边,甚至顾不上李白在场,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少爷!不好了!我们运往绵州试水的那批‘青莲酿’,在出县界的落马坡……被……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给截了!押车的伙计被打了,酒……全砸了!”

李铮霍然站直身体,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眼神锐利如刀!砸了?那批凝聚着心血、准备用来撕开严氏封锁的酒,竟然在县界被截了?

“看清是什么人了吗?”李铮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陈墨摇头,面带愤恨:“都蒙着面,下手狠辣,砸了酒就跑,显然是冲着我们来的!少爷,这……”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四合,寒意渐起。庭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下,李铮挺拔的身影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望着县界落马坡的方向,眼中寒光闪烁。严武……好快的手脚!好毒的手段!这已不仅仅是商业排挤,而是赤裸裸的暴力打压!

李白抱着怀中的“守拙”剑,感受到兄长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他茫然地看着阿兄冷峻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沉甸甸的短剑。江边老翁那超然物外的身影,与眼前阿兄凝重的神情,还有那被砸毁的“青莲酿”……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第一次以一种尖锐的方式,同时呈现在这个十岁少年的面前。

晚风带着初春的凉意,吹动柳梢,也吹动了李白额前的碎发。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凉的剑柄,那沉甸甸的触感,仿佛第一次有了真实的、不同于诗酒欢愉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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