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城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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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城鹤唳

 

锦城夺魁的喧嚣与荣耀,如同散花楼上的璀璨灯火,终有阑珊之时。贡酒的名分带来了巨大的声望和实质性的利益——剑南道官府的订单纷至沓来,通往长安的商路也随之打通。李铮在成都府设立了“青莲酿”的分销总号,陈墨坐镇经营,与各地客商周旋。严武在明面上的打压暂时偃旗息鼓,但李铮深知,那条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阴影,伺机而动。他一边加紧野猪沟盐井的产出和秘密分销网络的建设,一边利用“青莲眼”初具雏形的情报能力,严密监控着严氏的动向。

李白则从锦城的名利场中抽身,跟随赵蕤,踏入了另一片清幽玄奥的天地——青城山。这里号称“洞天福地”,“青城天下幽”,与峨眉的雄奇险峻不同,青城山林木葱茏,溪涧潺潺,宫观掩映于苍翠之中,更多了几分出尘的仙气与道韵。

赵蕤此行,是拜访一位隐居青城后山、精研丹鼎之术的老友——玄诚道长。一来叙旧论道,二来也让李白见识见识道门玄功,开阔眼界。李白经历了峨眉的血腥与锦城的浮华,乍入这清幽绝俗之地,顿觉心神一清,胸中浊气似乎都被这满山青翠涤荡干净。他跟在师父身后,踏着布满苔痕的石阶,听着空山鸟语,看着云雾在脚下聚散,感觉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师父,这里真像神仙住的地方!”李白忍不住赞叹。

赵蕤抚须微笑:“道法自然,心静则境幽。青城之韵,在于‘幽’与‘静’,涤荡尘虑,返璞归真。此亦是修行。”

玄诚道长的丹房,位于后山一处僻静的山崖下,几间简朴的竹屋,屋后引山泉成溪,屋前开辟了一小片药圃,种植着奇花异草。玄诚道长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如同孩童,颇有仙风道骨。他与赵蕤显然交情匪浅,见面只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丹房内,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座半人高的黄铜丹炉。炉身铭刻着繁复的云纹和八卦符号,炉火正旺,发出低沉的嗡鸣。炉顶有孔,丝丝缕缕带着奇异药香的青烟袅袅升起。玄诚道长盘坐炉前,神色专注,不时根据炉火变化,调整着风门,或向炉旁的孔洞中加入一些研磨好的矿物粉末或奇特的草药。

李白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炼丹术,对他而言既神秘又充满诱惑。长生不老,羽化登仙,这些传说在道观壁画和志怪小说中比比皆是。他忍不住问道:“道长,这炉中炼的,可是能让人吃了霞举飞升的仙丹?”

玄诚道长闻言,捋须一笑,眼神中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小友说笑了。霞举飞升,乃心性超脱之喻,岂是区区外丹所能成就?此炉中所炼,不过是些强身健体、调理阴阳的‘还丹’罢了。服之可祛病延年,却难改天命。”

这时,丹炉内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炉顶逸出的烟气骤然变得浓烈,带着一股焦糊味!玄诚道长眉头微蹙,迅速打开一个观察孔,只见炉内红光闪烁,几颗原本圆润的丹丸正在高温下扭曲变形,颜色发黑!

“唉,火候过了些,这一炉‘坎离交济丹’又废了。”玄诚道长无奈地摇摇头,熟练地熄火,准备清理炉膛。

李白看着炉中被清理出的焦黑废丹,再联想到道长方才“难改天命”的话,少年人特有的质疑精神和对浪漫仙境的向往交织在一起,脱口而出:“既然霞露餐风只是比喻,仙丹难成,天命难改,那世人苦苦炼丹求长生,与汲汲营营求富贵,又有何异?**何不索性餐霞饮露,纵情山水,逍遥于天地之间?岂不快哉!**”

这番话,带着李白一贯的狂放不羁和对自由超脱的极致向往,在寂静的丹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玄诚道长清理炉膛的手微微一顿。赵蕤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似乎早料到李白会有此问。

道长缓缓首起身,并未因李白的质疑而着恼,反而用一种极其平和的、带着悲悯的目光注视着李白,反问道:“小友所言逍遥,令人神往。然则——”他话锋一转,指向窗外药圃中几株叶片枯黄、显然营养不良的药草,“**霞露可能饱腹?清风可御严寒?**”

简单的两问,如同两记无声的惊雷,轰然炸响在李白心头!

他顺着道长的手指看去,那枯黄的药草在风中瑟缩。霞露?那不过是晨间草叶上转瞬即逝的水珠!清风?如何抵挡数九寒冬的凛冽?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画面:青莲乡辛勤劳作的农人汗流浃背的脸庞;锦城街头为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贩;峨眉下山道上,那些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挑山工沉重的脚步……

玄诚道长的声音继续响起,不高,却字字千钧:“道法自然,非是避世。我辈修道,炼外丹以祛病,习内功以强身,研药理以济人,皆是借天地万物之力,解众生疾苦之厄。若人人只求餐霞饮露,逍遥物外,这田畴谁人耕种?疾病谁人救治?寒冬谁人御之?**出世之心,需有济世之能托底。否则,空谈超脱,不过是镜花水月,于这滚滚红尘、万千生灵,又有何益?”

李白如遭当头棒喝,呆立当场!他胸中那幅不食人间烟火、逍遥天地的浪漫图景,在道长这朴素而犀利的两问之下,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碎裂!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辩才和诗情,在此刻竟哑然无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冲击感席卷了他。

是啊,霞露不能饱腹,清风不御严寒。他的逍遥梦,是建立在无数人辛勤劳作、承受疾苦的基础之上的!若人人都去“餐霞饮露”,这世界会变成怎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些充满诗意的狂想,与现实民生之间,存在着一条何等巨大的鸿沟!

赵蕤将李白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己到。他并未出言安慰,只是对玄诚道长颔首致意,便带着失魂落魄的李白离开了丹房。

师徒二人沿着清幽的山径漫步。山风拂过林梢,带来远处几声清越的鹤唳,更添空灵寂寥之感。李白低着头,脚步沉重,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道长的诘问和自己的哑然。

“师父……”李白的声音带着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弟子……弟子方才是否太过狂妄无知了?”

赵蕤停下脚步,负手立于一块巨大的山岩之上,俯瞰着脚下云雾缭绕、郁郁葱葱的山谷。他的声音平静而深邃,如同这山谷中的回响:

“太白,你非狂妄,而是未曾见全貌。你的心,如那天际之鹤,向往高远自由,这很好。但鹤唳九霄,亦需落地觅食。道长的诘问,如当头棒喝,是让你看清脚下的大地。”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首视李白困惑的双眼:“你问我剑术何用?为师今日便告诉你:剑可斩贼,亦可护粥!”

“斩贼,是廓清寰宇,诛除奸邪,护一方平安。此为刚,为烈,如你峨眉所见。”

“护粥,是守护生民,保其温饱,令幼子有食,老者得养。此为柔,为仁,如农夫耕耘,医者施药。”

赵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真正的超脱,并非不食烟火,而是洞悉世事艰辛后,仍怀济世之心!以手中之剑,心中之智,为这浊世劈开一条生路!**出世之念,当以入世之行践之!** 若只求独善其身,纵情山水,那与只顾自家炼丹求长生的自私之徒,又有何本质区别?”

“你的诗,你的剑,若不能为这天地间挣扎求存的生灵带来一丝光亮,一丝暖意,再高妙的意境,再锋利的剑锋,也不过是孤芳自赏的玩物罢了!”

“剑可斩贼,亦可护粥!” “出世之念,当以入世之行践之!”

这两句话,如同洪钟大吕,重重地敲击在李白的心灵深处!将玄诚道长那两问带来的冲击,推向了更深的层次!他感觉自己长久以来构建的某些东西正在崩塌,而一些更沉重、更真实的东西,正艰难地、带着泥土的气息,开始萌发。

师徒二人沉默地走在下山路上。李白的脚步依旧沉重,但眼神中不再是单纯的茫然,而是多了一种沉甸甸的思索。赵蕤的话和道长的诘问,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融合。

行至半山一处较为平缓的坡地,山道旁有一片小小的村落。几间简陋的茅屋,炊烟稀薄。时值午后,村口一棵大树下,却围着一群人,气氛压抑。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一个同样瘦弱、不断咳嗽的小男孩,跪在地上,对着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苦苦哀求:

“张管家!求求您!再宽限几日吧!孩子他爹病倒了,地里的收成……实在交不够租子啊!您行行好,这点草药……是我在山上采的,不值钱,您先收下,抵一点,抵一点行不行?”妇人手里捧着一把晒干的、品相普通的草药,抖得厉害。

那管家模样的人一脸不耐烦,一脚踢开妇人手中的草药:“呸!这点破烂玩意儿也想抵租?当严家的地是白种的?交不够租子,就按契约办!要么拿你家的丫头抵债,要么就给我滚出这块地!严爷的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

“严家?”李白的心猛地一抽!又是严家!

妇人绝望的哭嚎和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钝刀割在李白的心上。周围围观的村民,个个面有菜色,眼神麻木,敢怒不敢言。

土地兼并!严家!逼租!抵债!滚出土地!

这些冰冷残酷的字眼,伴随着眼前妇人绝望的哭喊、孩童痛苦的咳嗽、村民麻木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破了李白刚刚被赵蕤点醒、却依旧蒙着一层理想薄纱的认知!

原来,道长所说的“霞露不能饱腹”,是如此具象的痛苦!原来,师父所说的“护粥”,守护的就是这样在泥泞中挣扎、随时可能被碾碎的生灵!严氏盐行的霸道、严武的恶毒,其根源,不正是建立在对土地、对盐铁、对无数像眼前妇人这样贫苦百姓的压榨之上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沉痛,瞬间淹没了李白!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发白。但这一次,不再是冲动的拔剑,而是一种源自心底最深处的、冰冷的愤怒和沉重的责任感。

赵蕤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身旁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的弟子,轻轻叹了口气:“看到了吗,太白?这便是你要‘护’的‘粥’。这世间,远比青莲烟火、峨眉云海、锦城繁华要沉重得多。”

李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扬长而去的严家管家,以及树下那对绝望的母子。他胸中翻涌的,不再是单纯的“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狂想,而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长鲸”并非虚无缥缈的怪物,它就盘踞在这蜀地,盘踞在严氏盐行庞大的阴影之下,吞噬着无数人的血肉和希望!

就在这时,那个咳嗽的小男孩似乎喘不过气,咳得更加剧烈,小脸憋得青紫。妇人手足无措,哭得几乎晕厥。李白猛地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冲上前!他不懂医术,只能笨拙地学着阿兄的样子,想帮孩子拍背顺气。

“水……水……”孩子微弱地呻吟。

李白慌忙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那是赵灵儿特意用山泉和草药调制的、清甜解渴的“青莲饮”。他小心地喂孩子喝了几口。清凉甘甜的液体似乎缓解了孩子的痛苦,咳嗽稍缓,青紫的脸色也褪去了一些。

妇人感激涕零,抱着孩子不住磕头:“谢谢小公子!谢谢小公子!”

李白扶住她,看着孩子虚弱的脸庞和妇人枯槁的双手,心中酸涩难言。他摸遍全身,将李铮给他应急的几块碎银全部塞到妇人手中:“快……快给孩子看病!租子……总有办法的!”

妇人握着那几块带着少年体温的碎银,如同握着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离开村落,下山的脚步更加沉重。夕阳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赵蕤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方才那妇人哀求时,提到‘孩子他爹病倒了’。听旁边村民低语,似乎是去岁被征去范阳那边修军寨,回来就落下了病根……唉,这世道……”

“范阳?”李白对这个地名很陌生。

“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赵蕤吐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此人手握三镇重兵,深得圣人宠信,然其行事……哼。”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

李白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安禄山。一个能让师父都露出如此神情的名字。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笼罩在暮色中的、充满道韵却也承载着人间疾苦的青城山,鹤唳之声早己消失,只有山风呜咽,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叹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扶起妇人和孩子的手。这双手,能写出“如上九天游”的华章,能挥出“云剑三式”的锋芒,却无法轻易抹去那妇人脸上的泪痕和孩童病弱的咳嗽。霞露不能饱腹,清风不御严寒,而诗与剑,又该如何才能真正地“护粥”?

这沉重的一课,才刚刚开始。安禄山的名字,如同远方天际一抹不祥的阴云,悄然投下了第一缕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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