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瓷碗中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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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瓷碗中的月

 

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毡毯,沉甸甸地覆盖着碎叶城。白日里喧嚣的驼铃、胡商的吆喝、兵士巡弋的甲叶碰撞声,都被这浓稠的黑暗吞噬殆尽,只剩下风。风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起沙砾,扑打着窗棂和土墙,发出单调而令人心头发紧的窸窣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不休止地抓挠。

李铮躺在硬榻上,身下的草席依旧硌人。属于现代灵魂的混乱和原主残留的悲恸并未散去,反而在这无边的死寂和风声中发酵、膨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睁着眼,望着低矮房梁上模糊的阴影。白天那场后墙根的冲突,那嬷嬷刻毒的言语,小李白抱着他腿时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还有那句突兀的“胡姬眼睛像绿葡萄”……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翻搅,无法安眠。

就在这焦躁的辗转反侧中,一丝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啜泣,像一根冰冷的丝线,悄然钻入他的耳膜。起初很轻,断断续续,如同受惊的小兽在洞穴深处压抑的呜咽。渐渐地,那声音挣扎着、放大,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带着巨大恐惧的嚎啕。

“呜哇——!呜呜呜……月……月亮……阿娘……!”

是李白的声音!那哭喊撕心裂肺,充满了孩童面对未知恐惧时最原始的惊惶,穿透了土墙,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李铮猛地坐起。几乎就在同时,隔壁小院里瞬间炸开了锅。女人尖利急促的呵斥声、杂乱的脚步声、杯盏碰撞的脆响、还有仆妇们压低嗓门却难掩慌乱的劝哄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冷水。

“我的小祖宗!别哭了!深更半夜的!”

“快,拿湿帕子来!”

“奶呢?温好的羊奶呢?快喂一口!”

“哎哟,这哭得……惊了夫人可怎么得了!”

那嬷嬷尖刻的嗓音拔得最高,带着一种几乎要破音的焦虑和怨毒,清晰地穿透混乱:“定是白日里沾了那坟地的晦气!我就说!晦气冲撞了小郎君!这可怎么是好!夫人怪罪下来……” 话语里没有半分对孩子的疼惜,只有对自身可能受牵连的恐惧。

李铮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白日里小李白抱着他腿时那微弱的依赖,那双乌溜溜眼睛里纯粹的恐惧和好奇,还有那句关于“绿葡萄”的稚语……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翻身下榻,赤着脚就冲出了自己那间冰冷的土屋。

夜风裹挟着沙粒,刀子般刮在脸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隔壁小院。院门洞开,昏黄的灯火从主屋的窗户透出来,映照着院子里几个手足无措、一脸惶恐的仆妇身影。一个穿着绸缎、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正是白日里那个刻薄的嬷嬷——正抱着哭得浑身抽搐、小脸憋得通红的李白,使劲摇晃着,动作粗鲁,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晦气”、“惊扰”。李白在她怀里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哭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剧烈的摇晃和粗暴的对待而更加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手脚都在无助地挣扎。

“放下他!”李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像一块冰投入了沸腾的油锅,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满院的人都是一愣。那嬷嬷更是被他眼中那股骤然迸射出的寒光慑住,摇晃的动作僵在半空。李铮一步上前,根本不容她反应,伸手就将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李白从那粗鲁的怀抱里夺了过来。孩子小小的身体入手滚烫,还在剧烈地颤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小的胸膛急促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你……大郎!你这是做什么!”嬷嬷反应过来,又惊又怒,脸上肥肉抖动,“小郎君这是中了邪祟!得赶紧……”

“闭嘴!”李铮看都没看她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里这个惊恐万状的小身体上。他抱着李白,径首走进那间灯火通明、却因慌乱而显得更加压抑的主屋。屋内陈设比他那土屋好了太多,有矮几、有软垫,甚至还有一架粗糙的屏风,但此刻杯盘狼藉,地上还洒着打翻的奶渍,一片狼藉。他寻了角落一张相对干净的软垫坐下,将李白紧紧搂在怀里,尽量放柔僵硬的手臂,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孩子瘦弱的脊背。

“别怕……阿兄在……别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试图穿透那巨大的恐惧。孩子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颈窝,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他单薄的衣襟。那剧烈的颤抖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丝,但哭声依旧响亮而绝望。

“月……月亮……掉……掉下来了!”李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指死死攥着李铮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乌黑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破碎的、巨大的惊惶,“在……在碗里!呜呜……碎了!碎了!阿娘……月亮碎了!”

月亮掉下来了?在碗里碎了?

这童稚的、充满巨大想象力的恐惧让李铮心头一震。他下意识地顺着李白颤抖的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矮几上,一只精致的白瓷小碗被打翻了,残留的奶液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碗底那浅浅的、映照出的摇曳灯火,可不正像一轮小小的、破碎的月亮?

电光石火间,李铮明白了。

是倒影!是碗底那一点点羊奶映照出的油灯倒影!在这没有电灯、只有豆大灯火摇曳的古代夜晚,一个想象力惊人的孩子,将这晃动模糊的光影,当成了坠落的月亮!那嬷嬷口中的“邪祟”、“晦气”,不过是孩童认知局限下对光影现象的极端恐惧!

一股混合着荒谬、酸楚和强烈保护欲的情绪猛地冲上李铮的心头。他搂紧怀里颤抖的小身体,目光扫过地上打翻的奶碗,又看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被风沙遮蔽的夜空。一个念头瞬间清晰。

“太白,”他轻轻唤着孩子的名字,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别怕。你看错了。”他抬起一只手,指向窗外那片深邃的黑暗,“月亮没有掉下来,她还在天上呢。”

李白哭声稍歇,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顺着李铮的手指,困惑而恐惧地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那里只有风的呜咽,根本看不到一丝月亮的踪影。他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崩溃。

“她只是……”李铮深吸一口气,将现代人习以为常的天文知识,用最贴近孩童认知的、近乎神话的语言编织出来,“……只是太爱干净了。天上待久了,沾了点灰尘。”他抱着李白,走到那打翻的白瓷小碗旁,指着碗底残留的、映着灯火的奶液倒影,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所以啊,她偷偷溜下来,在你这只最干净、最漂亮的白玉碗里,洗了个澡。”

“洗……洗澡?”李白抽噎着,乌黑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目光在李铮笃定的脸和碗底那晃动的、小小的“月亮”之间来回移动。巨大的恐惧似乎被这新奇无比的解释撕开了一道缝隙。

“对,洗澡。”李铮肯定地点头,用手指轻轻拂去李白脸上的泪痕,动作虽然依旧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你看,这碗里的水光,就是她洗澡溅起的水花。”他指着那晃动的光影,“她洗得可高兴了,把灰尘都洗掉了,把自己洗得亮晶晶的。”

李白的哭声彻底停了。他小小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依偎在李铮怀里,专注地盯着那只倒扣的白瓷碗,盯着碗底那一点摇曳的光斑。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纯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烈吸引的、近乎痴迷的好奇。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怯生生地想要去碰触那“水花”,又有些不敢。

“那……那她洗完了……还会飞回去吗?”他仰起小脸,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充满了急切的求证。

“当然会。”李铮用最肯定的语气回答,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的黑暗,望向那想象中的、清辉万里的夜空,“她洗得干干净净,浑身香喷喷的,就会‘咻——’地一下,飞回天上,挂在那儿,比之前更亮,更大,照亮整个碎叶城,照亮我们去睡觉的路。”他轻轻晃了晃臂弯里的孩子,“所以啊,太白不用怕。月亮没有碎,她只是爱干净。”

小李白彻底安静了下来。他依偎在李铮并不宽阔却异常安稳的怀里,小小的眉头舒展开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白瓷碗,仿佛在等待着那轮小小的、洗澡的月亮完成它的沐浴仪式,然后“咻”地一下飞走。那专注的神情里,残留的恐惧己被一种近乎神圣的期待和满足所取代。他甚至咧开小嘴,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的、羞涩而满足的笑容,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李铮的衣襟,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满屋的死寂。

先前呵斥的仆妇、打翻器皿的侍女,包括那个刻薄的嬷嬷,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脸上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丝尚未褪尽的恐慌。她们看着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近乎透明的庶长子,用几句闻所未闻的“疯话”,竟真的让哭得惊天动地的小魔星安静了下来,甚至还露出了笑容?这简首比看到月亮真掉进碗里还不可思议!

那嬷嬷张了张嘴,似乎想找回自己的权威,想说这不合规矩,想斥责李铮的“胡言乱语”。但看着小李白那前所未有安恬的睡颜(孩子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巨大的疲惫立刻涌上,竟在李铮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再看看李铮抱着孩子时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沉静与力量,她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让这素来跋扈的妇人第一次感到了心悸。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屋内的凝滞。

门口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那里。正是李客。他显然是被惊动了,刚从主院那边过来。一身深色的家常锦袍,面容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道审视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的探针,精准地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扫过仆妇们惊惶未定的脸,扫过嬷嬷欲言又止的憋屈神情,最终,牢牢地钉在了抱着熟睡幼子、静立屋角的李铮身上。

李铮感受到了那道目光。深沉,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不再是过去那种纯粹的漠视或厌弃。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穿透皮肉,看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他怀中酣睡的李白脸上——那张小脸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甜意。

李客的目光在那张稚嫩安详的睡颜上停留了很久。夜风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吹得灯火一阵剧烈摇晃。碗底那点象征“洗澡月亮”的残存光影,也随之猛地一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李铮抱着李白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他能感觉到李客的目光变得更深沉,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他一时无法分辨。是惊讶于他的“安抚”能力?是对李白异于常人的“痴语”产生了疑虑?还是……对他这个庶长子突然展现出的、超出掌控的“异常”感到了警惕?

李客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李铮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景象烙印下来。然后,他缓缓转身,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脚步声渐渐远去。

压力似乎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屋内的仆妇们这才敢大口喘气。但李铮的心,却并未放松。他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李白,孩子无意识中咂了咂小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呓:

“金……金樽……清酒……好亮……”

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钻入李铮耳中,如同惊雷!

金樽清酒?!

他猛地抬头,看向矮几上那只倾倒的白瓷碗。碗底残存的奶液,在摇曳欲熄的灯火下,正折射出最后一点微弱而迷离的光晕,如同最清冽的酒液在奢华的黄金酒杯中荡漾。

寒意,比这西域的夜风更刺骨,倏然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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