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亭外的寒气钻骨入髓，罗老爹枯手垂在雪地上，指缝间滑落的那片靛蓝碎布，很快覆上了一层新落的霜。西周静得能听见檐角融雪滴在冰面，“嗒、嗒”声响，像是无形的更漏在催命。萧砚的刀鞘还压着那块松动的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那股浓烈陈年药味并未散尽，混着雪地的清冽，像腐坏与新生的对峙。
“爹……”花匠老罗佝偻着腰，喉咙里哽着的呜咽在空旷里荡着回响，如同寒鸦啼哭。他的手指颤抖着想去碰触那片覆盖父亲半张脸的靛蓝，最终只死死攥住那块布的一角，指节青白，“二十年…守了二十年这个活棺材……”
林烬的指尖捻着雪地上沾血的芝麻碎屑，两粒褐点在她指腹化开冰冷的湿迹。她的断锁链还躺在罗老爹脚边冰凌旁，那链尾的熔断缺口中，金箔上双生女婴的眉眼在血迹映衬下刺痛她的眼。“他守的，”林烬的嗓音干涩，比磨过粗砂还哑，“是这井下真正想烧掉的东西？”
萧砚的目光鹰隼般钉在那半块银锁扣上——它刚被罗老爹枯竭的手掌推出。斑驳银面上血迹蜿蜒，蚀开细小孔洞，孔洞之下，隐隐透出另一层灼目的金色光华。
“不是想烧，”萧砚低低道，刀鞘猛地一压，石板缝隙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是怕有人找到。”他目光转向谢雪衣怀中半露的紫檀木佛牌，那牌身遇血浮出的双鸾衔钗之纹，正幽幽地反着冷光，“老太爷要毁的，是能证这‘双生’的东西。那暖阁的地火裂管……”
“裂管是幌子。”谢雪衣接口，声音像结了冰，带着碎瓷般的利。她将怀中那块佛牌紧贴在心口，“裂管烧的是明面上的账册和香料残渣……真正的引火源，怕是在地底。”她的目光投向前方那片焦黑的暖阁废墟，残垣断壁后的假山石间，一道被熏得乌黑的花石小径通向幽深后院，尽头，一口辘轳锈蚀的古井孤寂地蹲伏在雪光暗影里。
井台边积着厚厚的碎雪，是最近有人清理过又落下的。湿滑的青苔顺着石缝蔓延，在冻硬了的井口外沿凝成墨绿冰壳。
“开它。”林烬指向那口井。
萧砚大步向前，刀尖挑开半冻的浮雪。老罗蹒跚跟上，布满冻疮的手拿起井边一根废弃的木撬。两人合力，撬棍深插入石盖边缘的硬泥，冰碴伴着石块崩落的碎响。
“咔…吱……”沉重石盖被一点点挪开，一股比地洞更浓烈、更阴湿的腐霉气味猛地喷涌而出，带着冻泥深处的陈年窒息感。浓重的寒意贴着人面皮首往里钻。冰棱在辘轳绳上摇晃，闪着针尖般的寒芒。
老罗颤抖着点燃带来的小风灯，昏黄的豆火努力撕开井口那团吞噬光线的浓黑。绳系着灯，一点点下沉。光影晃动，井壁厚厚滑腻的青苔如同深海的绿锈。突然，灯光在一处凸起的阴影上定住——
一段暗沉如淤泥的东西，半嵌入冻结的井壁苔藓中。
“捞上来。”萧砚的声音斩钉截铁。
绞盘“嘎嘎”作响，湿透发沉、冻得冰硬的辘轳绳吃力盘旋。一件沉重的包袱终于被拖出了井口，“砰”地一声砸在井台积雪上，污黑的雪水西溅。灯光映照下，那包袱皮己朽烂大半，颜色难辨，紧裹着的内里却露出奇异的青白色。
林烬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撕开朽烂的外层。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卷厚实沉甸的素白色织物，冻得硬挺，像一层包裹尸身的寒绡。但细看之下，那织物泛着陈旧微黄，经纬致密得不同寻常。
“像是…整匹未裁的冰绡料！”谢雪衣轻吸一口冷气，指尖拂过那硬如铁板的料子边缘，“专供内廷织造之物。”她的指甲在那白色上用力一刮，刮下一层薄薄的白霜般的粉末。
萧砚皱眉：“冰绡轻薄若云，不似这般厚重。”
“裹了东西。”林烬的声音像结了冰，她手指探进冰绡内里缝隙，触手是层叠坚韧的隔层，“不止一层。”
三人在冰天雪地中屏息拆解，朽烂的包袱皮被彻底剥下。那“冰绡”竟是两层极薄的料子牢牢粘合而成，中间严丝合缝地夹着厚厚的东西，又被深井冰水冻得浑然一体，硬如顽石。
“火烧！”萧砚眼中寒光一闪，挥手，“搬铜盆！”
廊下废弃取暖的破铜盆很快被老罗寻来。萧砚引燃废墟里尚存的焦炭，炭火在盆底跳跃起来。
林烬将那一大卷冻硬的“冰绡”悬在铜盆之上，刺骨的寒气与暖融的炭火相遇，发出“滋滋”的细响，腾起缕缕白烟。盆中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坚硬的绡包。
素白的冰绡在烘烤下渐渐柔软、分离。剥开一层，底下是薄软的素罗；再揭一层，竟是压得紧实的靛蓝染布！布面边缘露出几丝极细的，仿佛初生婴孩胎发般卷曲、茸茸的毛发。
谢雪衣的手骤然攥紧，佛牌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她死死盯着最后那一层靛蓝布，布上细密的针孔排列成一个熟悉的形状。林烬手中的那半截染血靛蓝鞋面，被覆上去——针孔完美契合。
“咯嗒。”
一声轻微异响来自盆底。一块铜钱大小、边缘烧得微蜷的布片被烘透，终于与整体分离，落进通红的炭火中，瞬间化为白烬。那烧熔的破口处，赫然显出一行极细小的血字！
老罗猛地将脸凑近，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焦黑炭堆里唯一留存的一片白灰字痕，失声念道：“襁褓……内藏……焚霜……”
盆底的火光照亮了谢雪衣苍白的脸和林烬眼中翻涌的惊疑，也映得林烬腕间半块银锁上的暗字“宁雪”二字灼灼生热。
“焚霜花…”林烬唇齿间碾着这三个字，寒意顺着脊椎窜上，“传说中的断魂奇毒……”
就在众人心神剧震之际，暖阁废墟深处，假山阴影下的一道不起眼的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硬、旧得脱色的深灰内监袍服的老者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他面色枯槁如干核桃皮，眼睛却像蒙尘的琉璃珠子，深深陷在眼窝里，映着远处的火光。
他没看井台边惊诧的众人，枯枝般的手指间捻着一串沉甸甸的黑檀木佛珠，脚步轻得像踏在雪地上的猫，径首朝着后院东南角的幽暗小佛堂走去，只留下一道被风雪裹挟的、无声无息的背影。
林烬的目光掠过老罗仍在发抖的手背，掠过谢雪衣苍白的侧脸，最后落向那佛堂飞檐上，一方小小的、褪了色的朱漆“平安”木牌在朔风中轻轻摇晃。
“那老太监……”她喃喃道，话锋忽地一顿，目光如针般刺向井台残雪，“尸首喉咙骨碎……” 话语落下，无人应声，只有檐角冰棱因细颤“啪”地断裂一支，碎在井边泥泞里。
那串佛珠捻动的细微“喀拉”声，却仿佛穿透风雪，落进了佛堂深处黑暗中的另一双耳朵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无声无息地逸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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