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庭战争（一）

六月的日头把窗玻璃晒得发烫，然然进门时，顾老太的拐杖正"笃笃"敲着地板，声响里裹着没处撒的火气。"妈，今儿走得挺顺啊。"她放下磨破边角的书包想去扶，顾老太却猛地转身，拐杖头擦着她膝盖掠过："顺什么顺？在别人屋檐下，连喘气都碍眼！"

然然僵在原地，看着母亲颤巍巍挪回卧室，花白头发在后背晃成蓬乱的草。早上那幕突然浮现——顾老太扶着灶台想热剩饭，小东情急之下喊出的"妈，您干啥去！"惊得老人手一抖，青花瓷碗在水池里碎成几片，而此刻铝锅里的南瓜正咕嘟冒泡，甜香混着蒸汽漫上来，却化不开客厅里的冰。

"然然，你过来！"卧室门裂开条缝，顾老太的声音像块冻硬的土。然然掀开门帘，看见她坐在床沿，手里攥着老房子的铜钥匙串，钥匙在掌心磨得发亮，映着窗外刺眼的光。"周日送我回去，听见没？"钥匙被摔在床头柜上，惊飞了停在窗沿的麻雀，"在这儿吃口饭，比吞玻璃碴还难受！"

"妈，您腰伤还没好利索..."然然蹲身想理被子，手背被狠狠挥开。"不好？我看是你们嫌我老了、没用了！"顾老太指着门外，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然然鼻尖，"今早我把喝剩的水倒进水壶，你男人吼得跟要吃人似的，说什么'不卫生'——我活了六十八年，也不知道半杯水就该喂狗了！"

厨房传来锅盖打翻的声响，然然冲出去时，南瓜汤正顺着灶台往下流，在瓷砖上漫成金黄的河。她手忙脚乱擦着，听见卧室里传来帆布包拉链的声响，夹杂着"白眼狼""没良心"的念叨。蒸汽模糊了视线，她想起昨晚小东趴在桌上睡着的模样，手里还攥着中药发票，票面上"乳香15g"的字迹被汗渍晕染，像朵洇开的血花。

"妈，吃饭了。"她端着青花大碗走进卧室，顾老太正把旧棉袄塞进帆布包，每塞一件就骂一句，皱纹里抖落的不是棉絮，而是积攒的怨气。"不吃！"老人扯紧拉链，帆布包的线头被拽得崩开，"在你们家，连口热饭都得看脸色咽！"然然把碗放在床头柜，碗底碰到药瓶的脆响里，顾老太突然哭出声："他就是嫌弃我！嫌我脏，嫌我是烂树根子..."

然然走出卧室时，小东正靠在阳台抽烟，烟灰落满肩头，像撒了把碎雪。"妈又哭了，说你吼她。"她踢了踢脚边的工具箱，金属碰撞声让小东猛地一颤。"早上她把喝剩的半杯凉茶倒进暖壶，"他摁灭烟头，指节捏得发白，药盒在裤兜被揉得变了形，"我不卫生，她偏说'还能喝，倒掉遭雷劈'，我说两句就成了嫌弃？"

"她是我妈！"然然的声音陡然拔高，晾衣绳上的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像面投降的旗。"让？"小东突然站起来，烟灰簌簌掉落，砸在然然手背上，"从她摔断腰到现在，哪次复查不是我背着上下楼？哪次中药不是我凌晨西点去排队抓？"他指着客厅，喉结在汗水里滚动，"为了给她买进止痛药，我瞒着你去工地扛钢筋！她把馊了的豆腐乳偷偷拌进菜里，我们一家三口跟着拉肚子，说她两句都不行吗？——我是女婿，不是三孙子！"

顾老太的拐杖突然"砰"地砸在地板上，老人扶着门框站在阴影里，白发根根竖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好啊，我还没死呢，就听见女婿咒我了！"然然想去拉她，手腕被攥得生疼："你们巴不得我早点咽气。"

"走就走！"小东突然吼道，药盒从裤兜掉在地上，白色药片滚得到处都是，"现在就走，我开车送你回那漏雨的老房子！"然然转身去捂他的嘴，顾老太却像被点燃的炮仗，拄着拐杖就往门口冲，拐杖头在地板上敲出密集的鼓点，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走："走就走！"

"够了！"然然突然尖叫，眼泪哗地流下来，砸在青花瓷碗沿上，惊散了碗里飘着的蛋花，"妈，您腰椎还打着钢板；小东，您心衰不能激动！"她看着母亲气得发抖的手，又看看丈夫按在胸口的指节，突然觉得自己像根被两头拉扯的橡皮筋，下一秒就要崩断。

厨房里的南瓜面条己经坨成一团，青花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顾老太突然瘫在沙发上哭起来，拐杖滑落在地，杖身的螺旋纹路上还沾着早上的粥渍。小东背对着客厅，拳头抵在阳台玻璃上，指印在雾气里慢慢模糊，窗外的老槐树正被夕阳染成血红色。然然站在中间，听着母亲浑浊的哭诉和丈夫压抑的喘息，只觉得这屋檐下的空气里全是玻璃碴，每呼吸一口都割得肺疼。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像在为这场争吵倒计时。然然捡起地上的拐杖，杖身还留着母亲掌心的温度，那些螺旋纹路里，藏着上周小东为她打磨时留下的汗渍。她想起结婚时母亲把小东的手放进自己掌心，说"这孩子实诚"。而小东口袋里，还装着今早买的香蕉——那是顾老太说治便秘，他特意挑的熟软的，此刻己经被攥得稀烂。

"妈，"然然蹲在顾老太面前，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等您腰伤再恢复些...我陪您回老房子晒柿饼，行吗？"老人的哭声顿了顿，从指缝里瞅着她，眼角的泪滴在拐杖的防滑布条上，晕开深色的花。小东在阳台重重叹了口气，玻璃上的雾气被他抹开一块，露出外面沉沉的暮色，远处的老房子在夕阳里，像艘搁浅的破船。

"妈，吃饭吧，南瓜面快凉了。"然然把碗往前推了推，南瓜的甜香混着中药的苦涩，在空气里纠缠。顾老太别过脸，拐杖在地板上敲出闷闷的响："你们这样对我，我咽得下吗？"然然拉了拉小东的衣角，布料上还沾着工地的石灰："你给妈道个歉吧。"小东猛地甩开她的手，药盒被踩得粉碎："我没错！"

暮色彻底漫进屋子，没有开灯的客厅里，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三根并排的枯柴。顾老太的拐杖斜靠在沙发边，在黑暗中泛着幽光，仿佛在默默记录着这场争吵里，那些比玻璃碴更伤人的话语，和那些藏在怒火背后、却始终未能说出口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