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章 雨幕里的药香与脊梁

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时，然然正将最后一包中药渣倒进路边垃圾桶，深褐色的药渣混着雨水在桶底晕开，像幅被揉皱的水墨画。后座的顾老太太斜靠着软垫，低烧让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腰部绷带透过蓝布褂子渗出淡淡的药渍，随着车身晃动轻轻蹙眉。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急促的弧线，却始终甩不开那层朦胧的水幕，小东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有些发白——后视镜里，然然正反复旋转保温杯盖，银色金属在雨光中晃出细碎的亮。

"要不咱等雨小点再走？"然然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灰沉的天幕，惊雷炸响的瞬间，顾老太太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车窗外的世界被雨水揉成模糊的色块，平日里熟悉的街灯此刻像浸在水盆里的烛光，连路口的交通岗亭都成了晕开的橘色光斑。小东拧开暖气，热风裹着雨的潮气涌进车厢："妈这药得按时喝，不能停。我开慢些。"他换挡的动作很轻，引擎声在暴雨里显得格外沉闷，然然却注意到他左手悄悄按了按胸口——那里藏着每天必吃的硝酸甘油。

车子刚转出小区南门，雨势突然变本加厉。雨刷器疯狂摆动的声响像急促的鼓点，然然看着积水在轮胎下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忽然想起上周复诊时医生的叮嘱。小东的病历本还在她帆布包夹层，"心力衰竭"西个字用红笔圈着，此刻仿佛也被车外的雨水洇湿了纸页。顾老太太忽然轻轻咳了两声，然然连忙转过身，指尖触到老人额头时心里一紧——体温比早上量的37.8度又高了些，退热贴边缘己经卷起。

"前面好像封路了。"小东的声音打断然然的思绪。她顺着雨幕望去，只见前方路口拉起了黄色警戒线，几名交警在暴雨中来回奔走，荧光背心在灰暗中像浮动的信号灯。车子刚停稳，就有交警敲车窗："同志，前面桥洞积水超两米，所有车辆绕行！"雨顺着他帽檐成串滴落，说话时的白气混着雨水喷在玻璃上，然然看见他睫毛上挂着水珠。

"这下麻烦了。"小东揉了揉眉心，然然瞥见他左手不自觉按住胸口，指腹隔着衣料着硝酸甘油的位置。后备箱里的铁锹是上次回乡下带的，此刻正随着车身晃动发出"哐当"声，锹头还沾着去年帮邻居铲雪的锈迹。顾老太太迷迷糊糊睁开眼，干裂的嘴唇翕动："不碍事……晚两天抓药也中。"然然连忙握住她的手，却发现老人掌心全是冷汗，指甲缝里还留着今早换药时蹭到的药膏痕迹。

雨势渐歇时己是一个半小时后。然然推开车门，积水差点漫进车里，远处的陡坡像被巨兽啃掉一块，坍塌的泥土混着断枝堆在路中央，几棵被连根拔起的冬青树横在泥里。小东己经从后备箱拿出铁锹，雨靴踩进泥地发出"噗嗤"声，裤腿很快被溅起的泥点糊满。然然想下车帮忙，却被他按回座位："车里陪妈，这坡滑得很。"铁锹插入湿土的声音闷响，每一次扬起都带着沉重的泥块，小东的后背很快被汗水浸透，深蓝色T恤贴在身上，显出肩胛骨突出的轮廓——然然记得，结婚时他穿西装的背影不是这样的。

"歇会儿吧！"然然隔着车窗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小东回头笑了笑，额前碎发黏在皮肤上，汗珠顺着下颌线滴进泥坑，在积水里漾开涟漪。他脚下的土堆渐渐矮下去，露出被压在下面的柏油路面，裂缝里还嵌着去年修路时的反光钉。顾老太太不知何时醒了，望着窗外喃喃："这孩子……跟他爸年轻时一个样，下再大的雨也闲不住。"然然忽然想起初识小东那年，也是梅雨季，他冒雨帮独居的王奶奶搬蜂窝煤，最后淋成落汤鸡，却在楼道里笑得露出白牙。

当最后一锹泥土被铲到路边时，小东扶着铁锹柄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然然赶紧递过矿泉水，却看见他手腕上的青筋突突跳动，像条不安分的蚯蚓。车子驶过清理出的路面时，然然偷偷抹了把眼睛，后视镜里，坍塌的陡坡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而小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虽泛白却异常稳当。

中药房的木格子窗棂透着暖黄灯光，抓药的老中医戴着圆框老花镜，戥子在手里颠得稳稳当当，秤星精准停在刻度上。然然看着他将黄芪、党参等药材倒入牛皮纸包，忽然觉得这剂药似乎比往常更沉，纸包边角被药材的油脂沁出深色斑点。回去的路上，顾老太太己经睡着，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大概是梦见了老槐树开花的时节。小东打开车内灯，然然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灯光下闪着银光，忽然想起刚才在药房，老中医搭过小东的脉，低声说："你女婿这身子，得忌劳累啊。"

车子拐进熟悉的巷口时，然然轻轻靠在小东肩上。雨又开始零星飘落，打在车顶发出"沙沙"声。她听见他平稳的心跳声，像雨中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心上，比任何强心剂都更让她安心。后备箱里的铁锹还沾着湿泥，此刻却像一根沉默的脊梁，在渐浓的夜色里闪着温润的光，撑起这个被风雨裹挟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