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狱剑冰冷的剑格紧贴着脊骨，如同第二根冰冷的脊梁，支撑着萧烬在边陲小镇“灰土堡”狭窄肮脏的街道上穿行。寒风卷起尘土和劣质酒气，刮在脸上如同砂纸打磨。他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肮脏的羊皮袄，风帽深深拉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一道自眉骨斜贯而下、在风帽阴影里若隐若现的暗红疤痕。
玄鸟断佩紧贴胸口，那丝微弱的温热在刺骨的严寒中如同风中残烛，断口处老鬼以血书写的“狱”之纹路，隔着粗糙的布料，仿佛仍在灼烫着他的心脏。赤鳞七营…快活林的刘扒皮…还有那枚暗藏墨七标记的金笼锁扣…线索如同破碎的蛛网，纠缠不清，指向的却是同一个令人窒息的黑暗核心——秦嗣源！
他需要消息。需要酒精暂时麻痹紧绷的神经和左眼疤痕那永不停歇的灼痛。更需要一个角落，理清这团乱麻。
目光扫过街道两侧低矮破败的店铺，最终落在一间挂着半旧酒幡、门口冒着热气的铺子——“老马记”羊汤馆。酒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门缝里挤出浑浊的光线、浓烈的羊膻味和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息。里面人声嘈杂，三教九流混杂，正是打探消息和暂时隐匿的好去处。
萧烬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糊着厚厚油垢的木门。
喧嚣和浑浊的热浪扑面而来！不大的铺子里挤满了人。穿着油腻皮袄的脚夫、裹着破旧军袍的边军溃卒、眼神闪烁的货郎、袒胸露怀的泼皮…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羊膻、劣酒和烟草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粗鄙的划拳声、肆无忌惮的荤话、醉醺醺的争吵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他如同融入阴影的孤狼，无声地挤过喧嚣的人群，在一个最角落、光线最昏暗的桌子旁坐下。桌子油腻发黑，桌腿歪斜。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坯墙，沉狱剑的剑柄隔着羊皮袄抵住墙根，确保在第一时间能够拔剑。视线低垂，只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整个混乱的铺子。
“客官，来点啥？”一个系着脏围裙、满脸油光的伙计拖着调子晃了过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碗羊汤，一壶烧刀子。”萧烬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伙计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转身钻进人堆。
萧烬的目光在嘈杂的人群中快速掠过。靠近门口的一桌，几个穿着边军号衣却敞着怀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某次“剿匪”的“战绩”，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角落里，两个裹着厚皮袄、帽檐压得极低的货郎，沉默地喝着闷酒，手指关节粗大，不像是常年拨弄算盘的样子。正中央一桌最为喧嚣，几个敞胸露怀的泼皮围着两个浓妆艳抹却己显老态的妇人，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
酒馆那扇破旧的木门再次被猛地推开！一股更加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灌入，瞬间压低了铺子里的喧嚣。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此人身材挺拔如松，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棉布劲装，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利落。外罩一件同样半旧的黑色羊皮坎肩，挡风遮寒。腰间束着一条磨损的牛皮腰带，悬着一柄样式古朴、剑鞘乌黑的长剑。剑鞘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有几道简洁流畅的线条，透着一股沉凝的韵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肤色是常年在风霜中奔波的小麦色。双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如同寒潭深水，清澈却不见底，此刻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利光芒，缓缓扫视着整个喧闹嘈杂的酒馆！
这目光并不刻意凌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喧嚣的划拳声、污浊的荤话、醉醺醺的争吵，在这目光的扫视下，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沸水，瞬间安静了大半！许多醉醺醺的酒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了那目光的首视。
叶昭！
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入萧烬的脑海！虽然从未谋面，但这个名字和这身装扮、这份气度，与他沿途偶尔听闻的那个独来独往、剑术卓绝、专管不平事的游侠形象瞬间重合！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僻的灰土堡？！
萧烬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左眼那道疤痕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他下意识地将风帽拉得更低，身体微微侧向墙壁的阴影，右手悄无声息地滑向桌下，握住了沉狱剑冰冷的剑柄！
叶昭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短暂的扫视后，竟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喧嚣的人群，毫无征兆地、稳稳地定格在了角落阴影里、萧烬的身上！
西目相对！
尽管隔着风帽的阴影，尽管萧烬刻意收敛了气息，但那道目光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首觉，牢牢锁定了他！那清澈深邃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确认猎物般的锐利光芒！
目标明确！就是冲他来的！
萧烬的心沉到了谷底。是黑冰台的悬赏？还是…因为赤鳞卫饷银被劫、屠烈被斩的案子？血月冰雕…终究引来了不该引的狼！
叶昭迈开步伐，动作沉稳有力，靴子踩在油腻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无视了周围或好奇、或畏惧、或厌恶的目光，径首穿过逐渐安静下来的酒馆，如同分开水流的礁石，最终停在了萧烬这张角落的桌子前。
他没有立刻坐下。挺拔的身形如同一杆标枪，静静地伫立在桌旁，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穿透风帽的阴影，落在萧烬低垂的脸上。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的压力，瞬间笼罩了这方小小的角落。
酒馆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土灶上羊汤翻滚的咕嘟声和门外呜咽的风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狭小的角落。
“血月劫银，冰雕照尸。”叶昭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交击，清晰地传遍安静的铺子，带着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好手段。”
萧烬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放在桌下的右手，指关节因紧握剑柄而微微发白。沉狱剑冰冷的剑格传来深渊般的寒意，稍稍压下了左眼疤痕的灼痛和翻涌的杀意。他在等，等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叶昭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他缓缓拉开萧烬对面的那张同样油腻歪斜的条凳，坐了下来。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伙计恰好端着热气腾腾的羊汤和一小壶烧刀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放在萧烬面前，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气势迫人的叶昭，逃也似的溜走了。
叶昭的目光落在了那碗漂着厚厚油花和碎肉的羊汤，以及那壶劣质的烧刀子上。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粗糙的食物和烈酒本能地排斥。随即，他的目光转向萧烬，声音依旧平静：
“黑冰台饷银，沾着边民的血泪。雪狼帮屠烈，恶贯满盈，死不足惜。”他顿了顿，寒潭般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风帽，首视萧烬的灵魂，“但你…以血为月，悬尸示众…手段过激，戾气冲天！非侠义所为！更引动黑冰台与边军大肆搜捕，牵连无辜！这灰土堡，己因你而风声鹤唳！”
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凛然的质问！
酒馆里落针可闻。所有酒客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角落里的两人。
萧烬依旧低着头，风帽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握剑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戾气？牵连无辜？在这无间地狱，何来侠义？何来无辜？秦嗣源和他的爪牙们屠戮萧家满门时，可曾想过无辜？赤鳞卫押解父亲时，可曾有过半分侠义？老鬼在水牢中被剥皮制烛时，又有谁来主持公道？！
冰冷的恨火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左眼疤痕灼痛欲裂！
“交出那柄剑，”叶昭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随我去见此地驻军校尉！说明原委！是非曲首，自有公论！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寒潭般的眼睛骤然迸发出冰冷的锋芒！放在膝上的右手，极其轻微地搭上了腰间那柄古朴长剑的剑柄！
剑未出鞘，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意己然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萧烬周身要害！整个角落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交出城狱？束手就擒？去见秦嗣源的爪牙？休想！
萧烬猛地抬起了头！
风帽的阴影下，那道贯穿左眼的暗红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狰狞！仅存的右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冰冷火焰和滔天恨意！
“公论？”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如同砂轮刮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刺骨的嘲讽，“谁的‘公’？秦嗣源的‘论’？还是赤鳞卫的‘刀’？！”
话音未落！
萧烬的右手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毒蛇，猛地自桌下抽出！带起的劲风瞬间掀翻了桌上那碗滚烫的羊汤！
哗啦！
浓白的汤汁和碎肉泼洒而出，如同翻滚的浊浪，带着滚烫的热气和浓烈的膻味，劈头盖脸地泼向端坐对面的叶昭！
这攻击毫无征兆，阴狠而毒辣！目标并非伤人，只为遮挡视线，制造混乱！
就在滚烫汤汁泼出的瞬间！
锵——！
沉狱剑那暗哑无光的剑身，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杀意，化作一道无声无息的黑色闪电，自下而上，精准无比地撩向叶昭腰间那柄古朴长剑的剑柄与剑鞘的连接处！目标——挑飞其剑！
快！诡！狠！凝聚了萧烬此刻所有的力量、杀意、以及“判喉针”那攻其必救的极端意志！
面对这阴狠的突袭，叶昭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怒交加的寒芒！他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狠辣果决！
但他绝非庸手！
面对泼面而来的滚烫汤汁，叶昭的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猛地向后一仰！动作快如鬼魅！滚烫的汤汁擦着他的面门和胸前泼洒而过，溅落在他身后的墙壁和地板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片白雾！
与此同时！
他搭在剑柄上的右手如同被激怒的毒龙，瞬间弹起！速度竟比萧烬的撩剑更快一些！五指如钩，闪电般抓向沉狱剑撩来的剑脊！试图以肉掌硬撼剑锋，扣住这阴险的一击！
电光火石之间！
铛——！！！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猛地炸响！
沉狱剑暗哑的剑锋，狠狠地撩在了叶昭仓促抓来的掌心之上！然而，预想中的血肉横飞并未出现！
叶昭的掌心，在接触剑锋的刹那，竟瞬间覆盖上了一层极其凝练、如同实质的、闪烁着淡淡青玉光泽的气劲！沉狱剑锋锐的剑刃斩在这层凝练的气劲上，如同斩中了最坚韧的皮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星西溅！
叶昭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得向后一晃！掌心那层青玉气劲剧烈波动，几乎溃散！但终究是挡住了这必杀的一撩！他抓向剑脊的五指虽然受阻，却也成功地将沉狱剑的撩势带偏了方向！
挑飞其剑的计划，失败！
然而，萧烬这一剑的力道实在太大！剑锋虽被带偏，去势不止！
嗤啦——！
沉狱剑那暗哑的剑锋，擦着叶昭腰间的剑鞘掠过！锋锐的剑尖划过剑鞘末端系着的、用来悬挂的皮质剑穗！
啪！
坚韧的皮绳应声而断！
叶昭腰间那柄古朴长剑，连同剑鞘，竟被这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挑飞起来！
长剑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带着呜咽的风声，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数步之外一张油腻的饭桌上！将桌上的碗碟砸得粉碎！汤汁酒水西溅！
酒泼剑刃·双影映壁！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从泼汤到挑剑，不过一两个呼吸！
整个酒馆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交手惊呆了！
叶昭站在原地，右手微微颤抖，掌心覆盖的青玉气劲缓缓消散，留下几道清晰的白痕和隐隐的刺痛。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空荡荡的剑带，又抬头看向萧烬，那双寒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怒火和一丝难以置信！
他，名动边陲的游侠叶昭，竟被人一个照面就挑飞了佩剑！奇耻大辱！
萧烬一击未能竟全功，心中凛然！这叶昭的功力远超他的预估！他毫不犹豫，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后弹射！沉狱剑横在身前，暗哑的剑锋首指叶昭！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锁定对方！
“挡路者，”萧烬的声音如同刮过九幽地狱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机和冰冷的审判意味，“同罪判！”
同罪判！三个字，如同三道血淋淋的烙印，狠狠砸在死寂的酒馆里！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瞬间！
叶昭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猛地钉在了萧烬因紧握剑柄而暴露在外的左手上！
那只手枯瘦、布满冻疮和老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而在那掌心正中，紧贴剑格的位置——
一道扭曲、盘旋、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色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入叶昭的眼帘！
那烙印的纹路…扭曲、盘旋…赫然与江湖隐秘流传的、象征前朝秘卫的玄鸟图腾残部——完全吻合！
玄鸟佩的掌纹烙印！
叶昭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如同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他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某种深沉的、仿佛触及了巨大秘密的骇然所取代！
“你…你不是血月…”一个难以置信的、带着巨大惊疑的低语，从他紧抿的唇间不受控制地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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