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正紧。
云州漕帮后院，火盆里的碳火一明一灭，照亮屋檐阴影里一双并不老迈的手。
崔老三坐在门槛上，手里翻着一册账簿，神情看似散漫，指尖却轻轻一寸寸那最后一页空白。
门外，顾九立在暗处，袖袍微动，嗓音淡淡：“这账，殿下要全本，不是抄本。”
“全本？”崔老三笑了声，半真半假，“顾九啊，你跟着高殿下的年头不短，可知这世道，凭什么能活到今日？”
他将账册“啪”地合上，收进一只乌木匣，抬眼看他：“凭一个字——留。”
顾九目色不动。
“全本在我手里，留。”崔老三嗓音轻，“杜家若要动我，这是一层命。高殿下若要拔刀，也得先衡量我手里能不能换几个人头。”
屋檐一滴雨水落在他肩头，浸出一寸深色。他仿佛并不在意，只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
“……可我到底不想把命押在杜家那碗浑汤里。”
顾九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道：“你递一半账，是给殿下一个钩子，也是留一把刀给自己。”
“都说你聪明，”崔老三笑意淡淡，“今日算我认了。”
一阵风吹来，火盆里的碳火骤然明亮。顾九拂了拂袖，将木匣接过，抬眼时，眸里一丝凉意。
“殿下会收。但以后……你若要把刀藏在背后，最好先想清楚，能不能扛得起。”
崔老三低低笑了，不答。
数日后，襄州王府，夜灯微明。
檀木案上，火光摇映，几页账册翻开在一盏凉了的茶盏旁。
高溯倚在榻旁，指尖缓缓着那只乌木匣，神情无甚起伏，唯有眉眼深处，透出一分冷意。
地上伏着一名青衣探子，声音极低：“殿下，云州崔三爷那边，托人送来了这个。”
“抄本一份，缺了收尾账纸。底账，仍在他手里。”
高溯将匣子揭开，取出一卷账册，灯光下翻了数页，倚在案侧，指腹一点一点那缺了尾页的抄本，神色极淡。良久，他轻声开口，像是自语：
“好一个崔老三。”
顾九立在他身后，低头道：“他只交了抄本。全账在他手里，想必他自己也未抄一份，生怕落到旁人手里。”
“这样也好。”高溯放下册子，目光半明半暗，“他要看我接不接，也要看杜家会不会先沉不住气。”
他抬起眼，望着烛火：“崔老三这人，野心极大，却也懂收敛。他既肯递来抄本，就说明……那条盐道，快要被人掀开了。”
“殿下可要再查？”顾九小心问。
“查。”高溯眼底微光一闪，“但不是现在。”
顾九不声不响，静静等他下令。
高溯静了片刻，终于淡声道：
“把这抄本，同去年云州漕道账，夹在山货底账里送去林西县。”
顾九心里微动：“……要林姑娘看？”
“她眼力细。”高溯声音极低，“更要紧的是，她明白这账一旦查清，会换多少人的命。”
他收起册子，眉目不见喜怒，只缓缓吩咐：
“告诉送货的人——只当是云州对账，别提一句别的。旁人若问，就说稽核例行。”
“是。”
“再传话回云州。”高溯的声线骤然冷下来，“让崔老三自己掂量，若杜家那边先有动作，务必把尾账藏好，等我亲自去取。”
顾九应声退下。
檀灯微暗，高溯缓缓吐出一口凉气。
那抄本仿佛一条潜伏多年的暗河，终于要起波澜。
同一夜，林西县。
百川铺后院灯火未灭。
霜杏抱着一只沉沉的漆布箱，小心放到廊下：“小姐，云州来的山货。底下压了封……说是对账文书。”
林言之正理着几笔出账，闻言抬起眼。
她看着那箱子，许久，才缓缓道：“拿进来。”
霜杏心里不安，还是推门进屋，将那只木匣放在她手边。
“要拆么？”
林言之没说话，指尖在封蜡上轻轻按了一瞬，才一点点揭开。
木匣里，是抄得极整齐的账页。
她一页页翻过，灯下看见最后一页空了一块，像一口深井。
霜杏看她神色，低声：“小姐，要不要……”
“不必。”
林言之将那页纸抚平，指腹慢慢。薄薄的纸纹透进指尖，凉得渗骨。
她很清楚，这账一旦留在手里，后路就再没有了。
可她更清楚，这一页账——能换多少人的命，也能换她余生是否背着“罪臣”之名。
良久，她将账册阖上，声音淡到几乎听不见：
“收好。若有人问，就说是云州对账底册。”
“……别多言。”
霜杏小声说：“云州那位顾九送了信来，说最近漕帮生意不好做，陈桓说崔三爷那边……似乎有人失踪了。”
林言之没作声，指尖轻敲着案角：“生意不好做？当年他靠着南北两道，不也曾风光一时……”
霜杏悄悄看她：“小姐，这顾九总爱送些风言风语，您可真信？”
林言之淡淡道：“无风不起浪。”
霜杏怔怔看她，心口一阵发酸：“小姐，你……”
“无妨。”
她垂下眼睫，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将心头那一寸动摇压下去。
“无妨。”
同一时刻，县衙后堂。
汤知县端着一封杜家老管事递来的密信，眉心紧蹙，眼底一点一点暗下去。
函里只一句话：“……云州盐道封库在即，账本或有外泄。务必先一步查明，若误了时机，后果自负。”
他一字一字看完，缓缓放下茶盏。
“来人。”
门外衙役应声。
“去。”他目光阴冷，“最近凡是云州往来的货，查一查底账。有一行不对，就封库，先拿人再说。”
“是。”
汤知县看着火星一点点熄灭，面色阴沉。
“……一群蠢人，”他低低哑声，“真当云州那点货，能把老杜家逼到急眼？”
火光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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