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凉席上的歌
七月的出租屋像个蒸笼。
破吊扇在头顶转得吱呀响,吹下来的风裹着墙皮脱落的粉尘,混着墙角发霉的潮气,往人骨头缝里钻。王秀兰蜷在凉席上,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每喘一口气都要攥紧胸口的病号服——肝区像被人攥着揉,从早晨到现在,疼得她连水都喝不下半杯。
刘小满蹲在床边,用湿毛巾给她擦额头。毛巾拧出来的水烫得惊人,擦过王秀兰滚烫的皮肤,转眼就蒸成了一层薄雾。“妈,”她轻声喊,“咱把窗户再打开点?”
王秀兰闭着眼摇头,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风都是热的……小宇昨儿说,他幼儿园的冰棍儿化得比吃还快。”她突然抓住刘小满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小满,我是不是要死了?上次住院时,护士说肝硬化能拖个三五年……可这疼得……像要把肝掏出来烧。”
刘小满的手指顿在半空。她想起王秀兰住院时,半夜偷偷拔输液管,说“不想拖累你们”;想起王秀兰把最后半块肉夹给她,说“妈不爱吃”;想起王秀兰首播时,用跑调的嗓子唱《鲁冰花》,说“小宇爱听”。
“不会的。”她把凉毛巾重新浸进脸盆,水溅在水泥地上,很快被高温吸得无影无踪,“医生说,你这两天只是天热加上累着了。等明儿我去菜市场捡点西瓜皮,熬点绿豆汤——”
“小满,”王秀兰打断她,声音哑得像砂纸,“你唱首歌吧。”
刘小满愣住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首播时,唱《小苹果》被弹幕刷“跑调”,王秀兰却在评论区留言:“这调儿像我家院儿里的麻雀叫,亲切。”后来每次首播,只要王秀兰疼得厉害,她就哼两句跑调的歌,王秀兰就闭着眼笑,说“比打止痛针管用”。
“唱啥?”她抽了抽鼻子,把脸贴在凉席边上,沾了一脸的草屑。
王秀兰想了想,指了指窗外:“就唱……我小时候我妈哄我睡觉的歌。我记不太清词儿了,你随便哼哼。”
刘小满清了清嗓子。破吊扇的嗡鸣声里,她的声音像片被风吹散的羽毛,轻轻飘起来: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板桥……”
这是她老家的童谣,小时候外婆哄她睡觉时唱的。调儿早忘了大半,她只能凭着记忆,把句子拉得老长,尾音打着颤儿。王秀兰的睫毛颤了颤,原本攥紧的手慢慢松开,搭在凉席上。
“……桥底下,有只羊,羊儿吃草,我吃糖……”
刘小满唱得跑调,却越唱越响。她想起自己蹲在桥洞下首播时,王秀兰裹着花围裙来给她送热饭;想起王秀兰把首播攒的钱塞给她,说“给小强买药”;想起王秀兰住院时,偷偷在枕头底下藏了颗水果糖,说“给小宇留的”。
“……糖儿甜,糖儿香,糖儿化在河水里,流到我梦里见亲娘……”
最后一个音消散在空气里时,王秀兰的眼角洇着泪。她睁开眼,脸上挂着笑:“我妈……我妈也这么唱过。那时候我总嫌她跑调,现在……”她伸手摸了摸刘小满的头,“现在听你唱,比当年还暖。”
刘小满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也湿了。她抓起床头的蒲扇,给王秀兰扇风:“那我再唱一个。就唱……就唱你上次首播时唱的《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这次她的声音稳了些,像根细细的线,串起出租屋里所有的声响:吊扇的吱呀,墙皮的轻响,王秀兰均匀的呼吸。王秀兰闭着眼,跟着哼了两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凉席,像在打拍子。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唱到最后一句时,刘小满的声音突然哽住。她想起王秀兰为了给小宇买药,把陪嫁的银镯子卖了;想起王秀兰在首播间被骂“土”时,还笑着说“咱农村人就爱听这个”;想起王秀兰出院那天,攥着她的手说“小满,你比我亲闺女还亲”。
“妈,”她吸了吸鼻子,“等天凉快了,我推你去河边。咱带个小马扎,你教我唱你妈教的歌,我给你打伞。”
王秀兰睁开眼,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擦掉:“好。到时候……我带块西瓜,切一半给你。”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成一片。刘小满望着王秀兰逐渐平稳的呼吸,突然觉得这蒸笼似的屋子没那么闷了。破吊扇还在转,吹起她俩搭在床沿的旧花围裙——那是王秀兰住院前特意买的,说“首播时穿,喜庆”。
风里有股若有若无的甜,是王秀兰枕头底下那颗水果糖化了,混着汗水,渗进了空气里。
刘小满轻轻哼起新的调子,是她在海边听见的,渔民们唱的号子。调子粗犷,却带着股子韧劲儿,像根绳子,把她们俩捆在了一起,捆在这间破出租屋里,捆在这片被太阳烤得发白的天空下。
“嗨哟——嗨哟——”
王秀兰笑了,在歌声里翻了个身。凉席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是在应和。
窗外,太阳正往西边坠。刘小满望着那团火球,突然想起林微光说的“饿海尽头是飞翔的海”。或许,所谓飞翔,从来不是离开地面,而是像现在这样——
两个人挤在一张凉席上,一个哼着跑调的歌,一个闭着眼笑,连汗水和疼痛,都成了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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