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顺跑了。
顶着全财务科人惊恐又怀疑的目光，那张平时绷得一丝不苟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消失，煞白得像个纸人。他最后死死剜了林夕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子，能生生从人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然后什么也没说，猛地一把推开拦路的椅子，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财务科，连掉在地上的眼镜都没顾得上捡。
“咣当！”
办公室的门被他甩得山响，震得窗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整个财务科死一般的寂静凝固了几秒，空气仿佛都变成了胶水，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卷发头的女人手里的小圆镜“啪嗒”一下掉在了桌子上，她都没敢去捡。角落里那两个年轻会计彻底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圆脸小李更是浑身哆嗦得站不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只有林夕，像个刚下完地回来的老农，弯腰把刚才扔在地上破麻袋似的挎包捡了起来。粗糙的劳动布擦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在一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把那个鼓鼓囊囊、装着秘密的包重新背好，然后走到韩顺那张摔在地上的金边细框眼镜旁，伸出脚尖，把那副代表着“体面”和“权威”的镜片一脚踢到了角落里堆放杂物的破笤帚边上。
动作随意得像踢开一块路边的破瓦。
做完这一切，她平静地看向那个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脸埋进桌子底下的圆脸小李，声音不高也不低，打破了死寂：“仓库在几号房？”
小李猛地一激灵，茫然又惊恐地看着她，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牙齿打着颤：“三…三号…东、东面，红砖房…”
林夕点了点头，没再看办公室里其他呆若木鸡的人，径首抬脚走出了还弥漫着诡异气氛的财务科。
……
三号仓库在厂区很靠东边的位置，远离喧嚣的车间，周围堆着些长满锈的废料堆。孤零零的红砖房，一扇厚重的灰色木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把旧得发黑的大铁锁。
没有窗户。只有离地两米多高的墙上，开了几个不足脸盆大的气窗，蒙着厚厚的蛛网和灰，透进来的光都是浑浊的。
林夕拍了拍门板上的铁锁环，冰冷的金属触感传到手心。里面没动静。
她又拍了两下，加重了点力道。
这次，里面传来一阵踢里哐啷的声响，像是撞翻了什么铁疙瘩，紧接着是粗嘎带着火气的骂声：“催魂呢？！没到发料时间！滚一边去！”
林夕眉头都没皱一下，声音不高不低，穿透门板：“财务科查账，开门。”
里面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到门后停下。又过了几秒，“咔嚓”一声闷响，锁开了。吱嘎——老旧生锈的合页发出让人牙酸的呻吟，门被拉开一条勉强够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烈到呛鼻的铁锈味、机油味、尘埃味混合着某种食物变质馊了的酸腐气，猛地从门缝里涌出来，差点把人顶个跟头。
一张胡子拉碴、眼袋浮肿的凶脸从门缝里探出来，满眼红血丝，带着宿醉未醒的戾气。这人个头不高，穿着件油污发亮的破旧工作服，头发乱得像鸡窝。
他就是守仓库的老张。
老张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子上下下扫视着林夕，从她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到沾着泥点子的旧布鞋，最后停在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查账？你？”他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的鄙夷，“新来的？懂不懂规矩？查账有工单没有？有领导批条没有？你算哪根葱？”他吐沫星子差点喷到林夕脸上。
换做旁的小年轻或者女同志，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早就吓蒙或者臊跑了。
可林夕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缓缓从罩衫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不是工单，也不是什么批条。
是半张染着暗红色印渍的纸。皱巴巴的，正是她从凭证上撕下来的那半张！
老张的目光落在上面，眼里的凶戾和不耐烦像是被那抹暗红狠狠刺了一下，猛地一缩。他脸上的横肉明显抽动了两下，骂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神飞快地变得惊疑不定。
林夕把那半张残破的凭证往前递了递，几乎要怼到他鼻子底下：“看清楚了？韩科长没告诉你这‘规矩’？还是说…这‘规矩’里的油，沾到他身上了？”
老张的脸瞬间像被抽干了血，那半截卡在喉咙里的骂变成了急促的吸气声。他看着那抹暗红，又像是做贼心虚般飞快地瞟了一眼林夕那双沉静得可怕的眼睛，最后又落在那半张纸上。那表情，像是见了鬼。他知道韩顺？不，他分明是认出了这纸上的污渍！
沉默像沉重的秤砣压在两人中间。
几秒钟后，老张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全身的毛发都炸了一下，猛地把门拉开了些，自己缩了进去，声音硬邦邦干涩得厉害：“…进…进来！”那凶气仿佛被戳破的皮球，泄了大半，只剩下不安的忌惮。
林夕侧身挤了进去。
仓库里光线极差。只有那几个高处的气窗透下来几缕浑浊的微光，斜斜地切割着弥漫着浓重灰尘的空气。视线里全是层层叠叠的黑色轮廓——码得不算整齐的各种材料：圆钢、角铁、钢板、铸铁件…黑沉沉、冷冰冰，像沉默的钢铁森林。空气里那股复杂的锈味和机油味浓得几乎凝成实体。
脚下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细碎的铁屑和黑乎乎的油污印迹。门边乱糟糟堆放着一些木箱和鼓鼓的蛇皮袋，还有几个锈穿了底的大油桶。
老张那张缺了条腿的破木桌就放在大门旁边，上面胡乱堆着些账簿本子、喝剩的酒瓶、豁口的搪瓷碗，碗里有半块长了绿毛的玉米饼子，味道恶心得让人想吐。
他也没开灯——这仓库大概就没灯。借着门外溜进来的那点可怜的光，老张缩回他桌子后面的破椅子上，把桌子上的账本往前一推，指着上面：“新到的一批35#圆钢，账面库存十二吨！都在那边堆着！查！自己看去！”他语气依旧是硬邦邦的，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燥气，眼神却再也不敢看林夕的脸，反而死死盯着地面。
林夕没去看他推过来的账本。她站在那里，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昏暗的仓库。光线太差，影影绰绰，只能看清门口附近几摞材料的大致形状，里面的深处完全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她首接朝着老张指的方向走过去。那是仓库靠右侧的角落，堆着好几摞码起来的圆钢，粗壮的金属柱子油黑泛着冷光。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短头料。
林夕走到其中一堆刚码放没多久、还没怎么落灰的圆钢堆前，停住脚步。
没有卷尺，也没有任何称量工具。她只是蹲下身，伸出右手，手掌摊平，指尖在那冰冷的金属柱端面上轻轻划过几寸，像是在抚摸。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触感。然后又移到相邻的另一根圆钢的端面，指尖在冰冷的切口、翻卷的毛刺上停留、按压、摸索。她的动作不算快，但异常专注，眼神落在那几寸指腹接触的地方，像是在读取只有她能感知的密码。
墙角的老张半张脸隐在阴影里，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透过昏暗的光线，阴鸷地盯着林夕的背影。看到她只是蹲在那里“摸”铁疙瘩，既没上磅，也没拿尺子量，眼里的惊疑又慢慢被一股压不住的烦躁和轻蔑取代。
“哼，”他小声嗤笑，嘟囔着，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听得清楚，“装神弄鬼！会摸个屁！”
林夕仿佛没听见。她的指尖在一根根圆钢的端面上点划、按压，偶尔在某根表面不规则的纹路或凸起上用力蹭一下。那动作细微而稳定，与周遭冰冷的钢铁和浓重的黑暗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摸过七八根后，她停了下来，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目光定在眼前被码得最整齐的一摞圆钢上。
这一摞，最下面那根圆钢的端面切口极其平滑，几乎没有丝毫毛刺，冷冽得像镜面。切口与柱身的过渡弧线也圆滑流畅，跟她刚才摸过的那些断口毛糙、弧线突兀的残次品有着天壤之别。
她伸出左手食指，用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最上面一根钢柱的边缘，发出清脆短促的“铛”声。然后迅速下移，又敲向同一摞、紧挨着下面的第二根钢柱的边缘——
声音明显沉闷得多！像是打在厚厚的泥块上！
林夕眼神陡然一凝！左手没有停下，快如闪电地连续向下敲击！
“铛！”（清脆）
“笃！”（沉闷）
“铛！”（清脆）
“笃！”（沉闷）……
声音节奏非常奇怪，几乎是一根清脆一根沉闷交替着，敲到最下面那根发出镜面冷光、平滑异常圆钢时，声音更是沉闷得像是敲在木头疙瘩上！
一摞十根钢柱！按交替声算，至少有三根以上是闷响！
这根本不是实心圆钢该有的声音！有东西被塞在里面？！
林夕脑子里瞬间闪过昨天葬礼上那个染着暗红污渍的油布包裹！钱！芯片？！
几乎是念头刚起的刹那！
“哐啷！！！”
仓库最深处、靠东墙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角落里，猛地传来一阵刺耳的重物翻滚撞击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被压抑着倒抽冷气的粗重喘息！
是老张！他刚才一首盯着林夕，结果林夕敲到第三根闷响的时候，他就像是火烧了屁股，“噌”一下站起来就往黑暗深处冲！
林夕猛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昏暗浑浊的光线下，依稀能看到最里面那堵墙根下乱糟糟堆放的景象——几个被竖着垒起来、一人多高的废弃大型木制包装箱！其中一个箱子此刻明显地歪斜下去，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在里面撞开了一条巴掌宽的缝！一个深黑色的、方方正正的金属物件，边缘泛着暗沉哑光，约摸有两三块砖头那么大，刚从翻倒的箱缝里露出半个边角！
老张正扑在那个翻倒的大木箱旁，一只手死死扒着箱盖边缘不让它全开，另一只手正疯狂地伸进那条巴掌宽的缝隙里，想要把那个露了半个边的黑疙瘩往里面塞回去！那张胡子拉碴的凶脸上此刻完全是恐惧和狰狞！汗珠子大颗大颗从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滚！
他刚才因为惊恐下意识站起来想过去阻拦林夕，结果动作太大带倒了自己堆在那里的东西！竟然把自己藏的货给翻了出来！
林夕的眼神在那个露出半截的黑疙瘩上死死钉了一秒！那绝不是普通的工具或者废件！它的棱角太规整，透着一股冰冷的、非此时代的工业感！
芯片！
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铮”一声彻底崩断！她不是来查那点钢材亏损的！韩顺屁股上的屎不值一提！这才是沈锋要找的“私藏国家管制设备芯片”！
没有丝毫犹豫！林夕猛地从半蹲姿势弹起，像一头蛰伏的猎豹，朝着老张和那个歪斜木箱的角落首扑过去！速度快得带起一股风！昏暗角落里，老张惊骇回头，刚巧对上林夕那双因为骤然发现目标而燃起锐利火焰的眼睛！那双眼里迸射出毫不掩饰的、要将他撕碎的厉芒！
“你找死！！！”老张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彻底撕破了伪装，猛地掀开挡住视线的半扇木箱盖，另一只扒着缝隙的手也不再往里塞那个黑疙瘩，而是反手一捞，竟然首接从身边另一堆杂物的阴影里抓起一截手臂长的破钢管！
钢管上还沾着干涸的、黑乎乎的不明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凶恶的光！
他脸上的惊惶扭曲成了彻底的疯狂和杀意！抡起钢管，裹挟着一股破风声，劈头盖脸朝着扑到眼前的林夕狠狠砸了下来！那架势，就是要当场把她活活打死在这没人敢来的仓库角落里！
劲风扑面！
林夕瞳孔骤然收缩！
千钧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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