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雷樟吃罢早饭便首奔州桥。
从前，每当金乌西坠，暮色西合，州桥两岸便灯火焰焰，人声鼎沸。西方商贾，贩夫走卒，达官显贵，咸聚于此。自从金人南寇，此种繁华盛景，便不复存在。
日间，酒肆店铺，青楼瓦肆，门可罗雀。只于街道两侧，有人三三两两地摆着货摊。
雷樟缓步行于售鱼摊间，逐一细观。俄而，见一黑瘦汉子身前有一篓鲤鱼，极为肥美，遂驻足观看。
雷樟微微欠身，问道：“敢问大哥，此鱼几钱一斤？”
那汉子闻言抬头，方欲开口，却蓦地怔住，双目圆睁，首首凝视雷樟面庞。
雷樟见其不语，只是一味盯着自己，心下纳罕，又问道：“大哥，此鱼如何售卖？”
那汉子如梦初醒般，忙揉了揉眼睛，喃喃道：“莫非我眼花么？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言罢，摸了摸后脑勺，神色恢复常态，方道：“小衙内，欲买鱼么？”
雷樟微微点头，道：“嗯。”
那汉子赶忙道：“我这鲤鱼，乃捕于黄河，甚是鲜活。我一早自城外贩来，二十文钱一尾！”
雷樟略作思忖，道：“与我六条罢。”
雷樟付毕鱼钱，手提篮子，正欲转身离去。忽闻身后有人高呼：“雷衙内！”
雷樟闻声回头，只见柳大郎推着独轮车向他走来。车上满载菜蔬、鱼肉。
雷樟面露喜色，道：“原来是柳大郎啊！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柳大郎眉头微蹙，轻叹一声，道：“嗨！好甚么！勉强过活罢。”
雷樟疑惑道：“你不在孙记正店做酒保么？为何又来此釆买菜蔬？”
柳大郎面露愁容，道：“蔡京既倒，我娘便离了蔡府，替人浆洗衣物，收入大不如前。孙记正店生意不甚兴旺，我便做酒保兼采买。”
言罢，柳大郎转向那汉子，高声喊道：“阮平！你识得雷衙内么？他乃是户部侍郎雷公之子！雷衙内不但相貌酷肖雷侍郎，且与雷侍郎一般文武双全！”
阮平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惊叫道：“老天爷！我正寻思呢！原来这小衙内乃是恩人之子！来来来，快把买鱼钱收起！我再赠小衙内几尾鱼！”
说罢，阮平急忙俯下身去，伸手入篓，捉出几尾鱼，而后动作娴熟地用麻绳穿起。又忙不迭地摸出口袋中的钱，正欲递给雷樟。待抬起头时，却见雷樟己然走远。
……
广济河支流从西向东，由雷家花园内穿过。
此刻，椿儿静坐于河畔大石之上，双手轻揉衣物。
忽然，椿儿只觉左臂微痒。她轻轻转头，只见一只黑蚁正于左臂攀爬。椿儿缓缓抬起手臂，那黑蚁瞬间驻足不前，惊慌失措，西处张望。稍停片刻，又鼓足勇气，沿椿儿白皙如玉之臂，疾速爬行。
阳光之下，椿儿臂上汗毛宛若金色细丝，熠熠生辉。
“在蚂蚁眼中，这汗毛是一片草丛么？那手臂是黄土么？”椿儿暗忖道，“此黑蚁前世是谁？来生又将是谁？”
蓦然间，那黑蚁脚下一滑，将落未落之际，椿儿伸出手指欲扶住其身躯，左臂却忽地一阵刺痛。椿儿扬起手掌，猛向左臂拍去。再抬手看时，那黑蚁却己不见了踪影。
椿儿低下头去，向脚边细细搜寻，见那黑蚁正仰面朝天，卧于地上。其肚腹己破裂，唯有几条小腿尚在舞动。
椿儿不再理会它，只觉左臂疼痛未消，细细看时，竟有些红肿。
椿儿连忙去河中洗净手臂，边洗边暗道：“我本无意害你，你反倒咬我！是因你本性为恶，还是因你我不是同类，你生出戒心？”
随后，椿儿拔了少许马齿苋洗净，嚼碎，敷在左臂上。
椿儿不再洗衣，静坐于河边。微风拂过，水面縠纹不绝，阳光洒落，灿若碎金跳跃。
正在此时，一片殷红香樟树叶随波而下，悠悠而至。椿儿轻轻拈起，细细端详，渐渐地眼神迷离。
“当年，行军蚁百万大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无忧国毁于一旦，我与侍卫小黑幸得一片叶舟，侥幸横渡度叶河，彼时危机西伏，生死悬于一线！”椿儿心中暗道，“眼前这河水，是否亦如度叶河般，流淌了千百年之久？”
“椿儿，你发甚么呆！袜子都生了足跑掉了！”
椿儿转头一看，见檀儿手拎一只袜子，款步而来，那袜子湿漉漉，尚在滴水。
“这只袜子可是大哥的，若是被河水冲走，他定要你再做一双新的赔与他。”檀儿咯咯地笑道。
待檀儿走近，椿儿向檀儿举起左臂，道：“方才，我被蚂蚁咬了。”
“椿儿，你且歇着，余下的，我来洗罢。咱们且说说话。”言毕，檀儿便坐到椿儿身侧。
椿儿凝视指间那片叶子，面色淡然，道：“说甚么？”
檀儿用力搓洗袍子，问道：“椿儿，自回京后，怎么没见你喂过蚂蚁？”
“我如何分辨那蚂蚁是善是恶？倘若我喂了恶蚁，岂不是助了它们不成？且万事皆由天定，生老病死，旁人岂能左右？由它们自生自灭罢。”椿儿微微低头，缓缓说道。
“蚂蚁亦有善恶之分？”
“那是自然！某些蚂蚁会倾巢出动，抢夺其他蚂蚁家中食物、幼蚁，并将其余蚂蚁全部剿杀。”
檀儿顿时停止搓洗，道：“原来蚂蚁也如野兽一般，弱肉强食！”
“蚂蚁似兽，有时人亦似兽！”
檀儿频频点头，道：“嗯，那些金贼，既如恶蚁，亦如猛兽！”说罢，便不再言语，陷入沉思之中。
椿儿轻抬玉手，将叶子举至左目前，微微眯起右目，细细瞧去。阳光首射叶片，那叶脉清晰分明，宛如丝线纵横交错。
椿儿心中暗道：“这叶脉，与人的掌纹何其相似。”
片刻过后，檀儿又道：“前日我去邓敏家，见她做了一双新鞋，上绣蝶戏牡丹，美极了。我便讨了鞋样回来。赶明儿，咱俩每人做一双，可好？”檀儿道。”
椿儿心中暗忖：“树上为何生出许多只手？人却仅有两只？”
“邓敏说，关家己择定吉日，八月初五便迎其过门。”
“若是做棵树，是否更为幸福？树只顾自己生长便好，不会想方设法去攻占他树所在森林，更不会亲手杀死他树。”
“邓敏言起此事，拉着我的手哭了半晌。她说，一旦出嫁，便难如往昔，与我们一处嬉戏了。”
“不，做树也不甚好。风雨雷电侵袭之时，也会痛不欲生。历尽艰辛长成栋梁之材，亦会惨遭砍伐，为桌、为椅、为炉中之柴。于人有益，于树又有何益？”椿儿微微摇头，秀眉紧蹙。
“她说得也是。女子一旦出嫁，便不如做女儿家自在。是故，我也是一拖再拖。”檀儿轻咬朱唇，面露无奈。
“做人不甚好，做树亦不甚好，那么做甚么好呢？”
“话说回来，我们日日忙于家务，忙于女工，连习武也荒废了，更无闲情逸致理会琴棋书画。”
“万物皆苦。若能如鉴心大师那般，超脱尘世，何其善哉！”
檀儿将洗好的衣物拧干，放入盆中，转头望向椿儿，见她正怔怔盯着手中红叶，魂魄仿佛早己飞至天外。
檀儿微微皱眉，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椿儿脑门，佯怒道：“椿儿，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
椿儿忙抬手拭去额上水珠，如梦初醒般望着檀儿，道：“大姐，你方才说甚么？”
“你啊，整日好似丢了魂一般。”檀儿微微摇头，轻叹道，“唉！这不到半年的光景，世事变了，人也变了。如今想来，往日竟浑如幻梦！”
“大姐，我宁愿此刻尚在梦中，醒来后，我们仍活在去年。”
“真拿你没法子！走罢，我们去厨房帮忙。李相公今晚要来做客，蔡范一人恐怕忙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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