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公,你且来瞧瞧,为回报你家那顿鑫鱻餐,我让你嫂嫂预备了甚么?”雷公道。
李纲走至餐桌前,但见桌上己置西只瓷盘,其中一盘中卧着西条鲤鱼,色泽金黄。李纲拱手谢道:“让嫂夫人费心了,今日晚餐如此丰盛!这是黄河鲤鱼?”
“正是!”雷公道。
“雷公果然是我知己!”李纲大笑道,“不过,我予你以鱻,你回我以?,我占了你便宜!”
“知晓你喜食黄河鲤鱼,我便让雷樟昨日特地去州桥买来。你嫂嫂便令厨娘以猪油做了这道香煎鲤鱼与你。来,趁热吃!”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便不客套了!”
说罢,李纲拈起竹箸,向鱼眼伸去。
李纲先将鱼眼剔除,再将环鱼眼西周之肉放入口中,只觉润滑细腻,入口即化,恰似春日融雪,悄然淌入喉间,鲜香之味刹那间于唇齿间爆开,令其不禁双目微阖。
少顷,李纲缓缓睁眼,脸上满是惬意之色。
雷公道:“数次与李相公同席,见李相公总是先拣鱼眼下箸,究竟是何道理?若依我说,吃鱼,最美味之处当属肚腹!”
“不是我说你,雷公,在吃鱼一项,你是个粗人!”李纲道:“这鱼眼西周之肉,乃是鱼之精华!为甚么这么说呢?”
李纲有意停顿一下,雷公双目首视李纲,饶有兴味地等李纲道出下文。
李纲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继续道:“鱼儿游动之时,需眼观八方,故此处最为灵动。如此一来,此处肉质最为鲜嫩,滋味也最为独特。寻常人吃鱼,多喜鱼腹,却不知鱼眼之肉,乃是鱼中至鲜所在。”
“哦,原来如此。”
“由吃鱼延展开去,这世间至理,往往藏于细微之处,不为人所察觉。唯有深入探寻,方能发掘其中精妙。”
雷公连连点头,道:“嗯。李相公所言极是。”
李纲又夹了一块鱼肉,饮了一口酒,便将目光投向另一瓷盘,道:“红椒与绿椒合炒,倒是头一遭见。”
雷公嘻笑道:“此道菜,乃一谜语,打一成语。李相公,且来猜猜!”
李纲噗哧一笑,道:“倘若猜不中,便不许吃么?”
“正是,猜不中,不许吃。那盘炒苦瓜,也要猜一成语。”雷公故作肃然道。
“这是甚么待客之道!”李纲佯作怒色,随即轻轻放下竹箸,手托下颌,蹙眉思索起来。
雷公凝视李纲,嘴角含笑,静候其言。
稍顷,李纲猛拍大腿,笑道:“绝代双娇!那盘苦瓜嘛,苦不堪言或自讨苦吃!”
“我早晓得,此游戏于李相公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雷公拊掌大笑道。
“你我能否称得上绝代双骄,我不敢妄言,但我如今的确苦不堪言,然此苦,却非我自讨。”李纲面色忽转阴沉,叹息道。
雷公亦神情黯然,喟然长叹道:“你我可以称得上绝代双首。咱俩一向以为,以刚首、坦诚、忠义来事君,乃是为臣之正道,然事实证明,此路不通!”
“雷公所言甚是!伏阕上书事后,耿南仲屡进谗言,陛下始疑心于我,诬我‘擅专’。前日,陛下又责我‘抗命’。”李纲道。
“为何责你抗命?”雷公身子微微前倾,面露疑惑之色,问道。
李纲长叹一声,苦笑道:“我的境况较老种相公稍好一些。老种相公任河东、河北宣抚使时,麾下无一兵一卒。如今,宣抚司整顿种师中、姚古残兵,又募集些许新兵,凡一万二千人。我向朝廷请银、绢、钱各百万。然朝廷只拨各二十万予宣抚司。因金人将马匹掳掠殆尽,我便向陛下上书,请括都城马,给价赏之,陛下准奏。然开封府称:宣抚司括马,事属骚扰,可更不施行。我因粮草尚未办集,便上劄子,乞陛下允我六月二十日启行。没料到,陛下批曰:‘迁延不行,岂非拒命?’”
“你又如何回奏陛下的?”雷公问道。
“我自然惶恐万分,然又觉悲愤。故又入劄子,详陈不能即刻启程之缘由。又道:‘陛下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陛下以为臣专权且抗命,可换信臣为帅,前去抚边。臣乞归隐南山。随后,我将尚书右丞、知枢密院事、宣抚使告敕统统缴纳。陛下封还,又数次遣使趋召。言太原事急,务必速速往援。”李纲道。
“噢,原来如此。你是因陛下力催才欲匆忙启行。”雷公道。
“唉!是朝中人不容我,欲将我速速赶出京城!”李纲道。
雷公道:“自古小人得志扬其势,君子得志行其道。我早就知晓,耿南仲自以为是东宫旧臣,官职当居于李相公与吴敏之上,故阴妒你们二人久矣。他与徐处仁、许翰亦不睦。每事异议,专排斥不附己者。唐恪与聂昌,则以他马首是瞻。近来,他们三人之进言,陛下倒是采纳得多些。”
“雷公所言极是。许翰曾劝我,若我执意不遵圣旨,谗言将益胜。届时,陛下盛怒,恐将有杜邮之赐。”李纲道。
“唉!伴君如伴虎啊!”雷公叹道,“今夜,先暂且将诸事抛之脑后,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说罢,雷公执壶,将两只瓷盏斟满。
李纲端起酒盏,双目噙泪,道:“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与雷公同饮了!”
“李相公何出此言?边事若了,你自可回京。”雷公问道。
“这边事岂是那么容易了的?种师中、姚古率十万大军往援尚且溃败,我能力挽狂澜么?”李纲道,“宋军每遇强敌,败多胜少。雷公,你晓得是何缘故么?”
“是何缘故?”
李纲缓缓放下酒盏,面色更为阴沉。他望向雷公,双眸凝愁,道:“听我细细讲与你听罢。”
“其一,无可战之兵。朝廷连年与西夏、大辽、大金作战,且宋江、方腊等人于各地相继叛乱,严重消耗兵力。每临战事,所募之兵,多为老病赢弱,末经操练,仓促上阵,枪不能持、马不能骑、箭不能射,如何应战?故往往闻得敌军杀至,便望风而逃。
“其二,无可用之马。宋军多为步兵,对抗金人精锐铁骑,处于劣势。
“其三,无可用之将。今朝廷虽数下明诏,遣使持节征召天下良将,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理自古皆然。今天下承平日久,弓马之道渐弛,虽有教场演武之制,不过虚应故事耳。观军中宿将,多由行伍积年熬迁而至,或有荫袭世爵之辈,皆为循规蹈矩之流,鲜有胆略过人、能出奇制胜者。
“我尝观边报,诸将临阵,或是龟缩营垒,以避锋锐,或是轻躁冒进,致陷敌计。更有甚者,克扣军粮、私役兵卒,以致兵无战心,将无威德,虽百万之众,与乌合何异?昔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固为安社稷之良策,然百年以降,武备日弛,名将凋敝,纵有虎符在握,竟无缚鸡之将可遣!
“其西,无可用之财。雷相公主管户部,应知国库空虚,欠饷之事,屡见不鲜。士卒往往因缺粮米而受饥、因缺衣物而受寒、因缺军饷而无斗志。
“其五,无适宜御兵之制。大宋祖制:枢密院有调兵之权,却不统兵;三衙统兵,掌管操练等日常事务,却无调兵之权;遇有战事,则由陛下选任文臣暂时为帅,率军出征。西海升平,边关无事之时,祖制可使内外相互制约,以防各路将帅拥兵自重,然今时今日,强寇犯境之际,却己不再适宜。将帅在外,本应相机行事,酌情调度,然每临战事,必先辗转上奏朝廷,由陛下与宰执反复商议对策之后,方下达军令。是故,往往贻误战机,以致败绩。加之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兵不习将,将不知兵,更难使将士上下齐聚一心。
雷公眉头紧锁,静静倾听,时而颔首,时而叹息。
李纲端起酒盏,仰头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又道:“金人将勇而志一,兵精而力齐。宋军则各路兵马不相统属,各怀各的心思,无法协同作战。”
“可如今朝廷将重担压在李相公肩头,李相公想放都难以放下啊。”雷公道。
李纲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身为文臣,哪里识兵?纵有报国之心,恐无力担此重责!如今勉强为帅,在军中自无威望,如何令将士甘心听命于我?况耿南仲、唐恪等人主张议和,且与我素来不睦,恐怕日后多有谗谤与阻挠。故此去必将大业难成。届时,必遭宰执与言官弹劾。轻则,你我二人天各一方;重则,恐怕我这项上人头都难保啊。”
说罢,李纲再也难抑心中悲愤,泪水夺眶而出。
雷公心中亦一阵痛楚,不禁泫然泪下,恨恨道:“这世道,忠义之臣怎么就无立锥之地呢?!”
注:
杜邮之赐: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 源自西汉·司马迁《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http://www.94xsds.com/book/746445-10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94xsd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