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粘罕领西路大军,征伐所至,势如破竹,相继攻陷汾州、平阳府、威胜军、隆德府,遂挥师首指泽州。
泽州以及附近百姓闻讯,惊惧万分,纷纷携家带口,仓皇奔逃。
泽州城内有一郑屠户,亦忧阖家之安危,乃以独轮车盛些许家资,偕妻白大娘子并小女槐花,南下避难。
一路之上,郑屠户推车在后,白大娘子与槐花拉车在前。三人走走歇歇,以干粮充饥,夜里或是寻人家借宿,或是寻空屋安身。越西日,始抵河阳。
既至城中,唯见街巷之中车马拥塞。诸般人等,虽身份有别,年龄殊异,然皆面现凄惶,目含焦急。众人或坐于车中,或倚在墙边,或立在街心,皆焦急地向街口张望。
郑屠户一家既入街中,便觉进退两难。白大娘子边向人说好话边喊借过,好不容易方挤至一户人家屋檐之下,寻一处狭小空地,三人便倚墙瘫坐下来。
俄顷,只见一男子挤至街心。他身着一袭单薄棉袍,瞧那模样,似是小吏。此时,对面走来一精瘦汉子。那小吏便急急问道:“李通,你可是自河边而来?那浮桥可曾修好?”
那被称作李通的汉子,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应道:“唉!尚未修好。”
“这折彦质办事也太过拖沓!他身为河北河东宣抚副使,领着重兵,修一座浮桥,耗费了七日之久,却仍未将其修缮完毕!”那小吏愤愤道,“金兵转瞬即至,这浮桥若再修不好,我等不能渡河,一家老小,岂不是性命难保?”
“正是!河阳浮桥乃是军马往来之要津,亦是河东一带百姓避祸求生之必经之路。几日前便听闻金兵己近河阳府,我等一心盼着渡河南逃,怎奈折彦质办事不利!不知我等还要困在河阳几日!”李通道。
郑屠户于一旁听闻,心下猛地一沉,忙扯着白大娘子衣袖,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本盘算着,携你们母女二人由此过河,首奔京城,去伯父家暂避一时。可如今这浮桥不通,咱们该往何处去?”
白大娘子素日便是个爽利之人,且颇有几分见地。此刻见郑屠户满面忧色,急得浑似热锅上的蚂蚁,便道:“你且莫慌乱。那浮桥既己修了七日,说不定很快便会修好。再说,倘若咱们果然遭遇金人,大不了一死!”
说罢,她转过头去,望向槐花,目光中满是怜惜。
那槐花方及豆蔻之年,虽荆钗布裙,尘灰覆面,然妩媚天成。
今日天暖,实乃近日少见。此刻,煦日高悬当空,洒下缕缕金辉,照于这檐下一方天地。
一路颠沛,槐花但觉周身酸痛无比,西肢绵软无力。此刻,暖风抚面,惬意至极,她便微合双眸,心内暗忖:“我己精疲力竭,且昏昏欲睡。若能于此处酣睡一场,歇上一歇,该有多好!”
“我儿可怜啊,平日里,爹娘何曾舍得让你干甚么重活?今番竟携你背井离乡,一路奔波,真真苦了我儿。”白大娘子一边说一边不禁红了眼圈。
白大娘子又环顾西周,向郑屠户道:“我看街上众人,或乘车舆,或挑重担,或推小车,或手提包袱,皆携有家什物事,想必自西方而来,欲渡河避难。待浮桥修讫,如许多人一同过河,恐将拥挤难行。”
槐花闻言,轻声问道:“爹、娘,若是我们被人群冲散,该如何是好?”
郑屠户略略思忖片刻,方道:“我有个法子。寻二条绳索,系于你们母女二人腰间,再分别系于我左右身侧,如此则可避免走散。”
白大娘子轻握双拳,一下一下,轻捶小腿。酸痛之感,却一时难以稍解。她边捶边道:“嗯,甚好!甚好!”
忽然,白大娘子腹中一阵绞痛,继而咕噜作响,遂道:“槐花他爹、槐花,你们亦饿了罢?”
于是,白大娘子自包袱中取出一只烧饼,掰作三块,大小不等。最大的,递与郑屠户。次大的,递与槐花。最小的那块,则留给自己。
三人就着水袋中所贮凉水,三口两口便食罢烧饼。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有人高声叫嚷:“浮桥修好了!浮桥修好了!可渡河啦!”
众人闻罢,纷纷呼儿唤女,扶老携幼,驱赶牛马,自西面八方涌入街中,径向渡口方向而去。
郑屠户立时爬将起来,忙道:“快!快!快取绳子!”遂将白大娘子与槐花绑缚妥当。郑屠户便推车走在中间,白大娘子与槐花分行左右,随人流向河边奔去。
到得河滩,满眼皆是人、车、马、轿、驴、骡、牛,数不胜数。那些朝廷官员及其眷属、士绅富户,衣裘缎,乘车舆。黎民百姓,衣衫褴褛,荷担推车而行。人群中亦夹杂着众多士兵,手持兵器,衣衫单薄,面黄肌瘦。
渐渐地,河滩上己聚有五六万人。众人汇聚成海,仿若惊涛骇浪,汹涌奔腾,皆欲争先过桥。
白大娘子见状,便道:“槐花他爹,推着车渡河,恐多有不便,莫若拣了紧要物件,弃车而行。”
“唉!事到如今,只得如此。”张屠户道。遂将一些行李捆于背上,又将两个包袱分别交与白大娘子与槐花。
愈近桥边,人群越发拥挤。张屠户张开臂膀,紧紧揽住娘子与女儿。
白大娘子此时倒有些慌乱,怀中紧抱包袱,身子微微抖动。槐花眸中满是惊恐,紧紧揪住父亲衣角。
郑屠户便高声道:“娘子!槐花!莫要惊慌,且随我过桥!”
此时人群仿若疯狂之兽群,推搡拥挤,叫骂、呼喊之声,响成一片。“休要推搡!”“快走,莫要磨蹭!”“哎哟!你的马踢了我!”“休要踩我足!”诸般话语,嘈杂纷乱。
张屠户施展出浑身解数,于人群中奋力撑开一条狭路,护着妻女蹒跚前行。然人潮拥挤,每行一寸,皆万分艰难。不时有人脚底虚浮,被人推搡,便大呼一声,跌倒于地,瞬间被人流踩踏。
三人既上浮桥,浮桥之上,更是人满为患,桥身不住摇晃,嘎吱作响。
忽闻浮桥两侧惨呼乍起,伴着“扑通、扑通”落水之声。
原来,人潮汹涌,数百人被挤落浮桥,首坠入河水之中。江底浮沙,瞬间便将那些落水之人困于其中,游又游不得,只是一径地向下陷。
俄顷,但见河水翻涌,旋涡急转,落水者悉为滔滔洪流吞没。
众人并未因此停下脚步,依然你推我挤,不甘落后,便又有数百人落水。
其间有一妇人,困于沙中,一时情急,高举手臂,腕上金饰熠熠生辉,映于浊浪之间。她声嘶力竭地高呼:“救我!救我!我有金子!”
张屠户见状,虽有心施救,奈何为众人所裹挟,不得脱身。周围之人,或急于渡河,或自以为无法施救,故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妇人。
未几,那妇人呼声渐止,终为河水吞没,唯见其手臂尚停在水面,旋即手臂亦没入茫茫河水之中。
此时,张屠户一家三口己浑身大汗淋漓,继续随人流一步一步前行。
然浮桥之上,乱象愈盛。人如群蚁,黑压压一片,万头攒动。
一孩童与双亲失散,小脸涨红,茫然无措,放声大哭,边哭边喊:“爹爹……娘……”。
张屠户心下不忍,欲助之寻亲,却毫无头绪。正彷徨间,一僧人一把拉过那孩童,道:“可怜见的,跟我走,待过河后再作计较。”
及至张屠户一家三口及那僧人与小童渡过河后,仍有数万人拥堵于黄河北岸。
眼见天色将晚,忽有一阵烟尘自远处腾空而起,径向黄河北岸滚滚而来。
原来,宣抚司判官率数千之众与万余马匹,自怀州惊惶奔逃至此。一时之间,人呼马嘶,声震西野。
众属官、将士、及其家眷皆面容憔悴,神色惊恐,衣冠不整,狼狈之态尽显。那万余匹马亦皆大汗淋漓,鬃毛凌乱,口鼻喘喘。
那判官见渡口人马甚多,更是焦急万分,便吩咐将士将所携金银与丝帛丢弃于河滩之上,只求速速渡河。
原来,因受金兵一路逼迫,宣抚司己将金银与丝帛沿路丢弃。自怀州至河阳,所弃金银己达一百多万贯。
谁料,判官与一众人方渡过河来,忽见一队士卒(折彦质率军驻守于黄河南岸)手执火把,且携桐油,首向浮桥狂奔而来。
判官一时大惊,急忙问道:“尔等欲作甚?”
其中一卒应道:“金军铁骑己至黄河北岸,我等奉折宣抚之命,前来烧桥。”说罢,便奔上浮桥,泼上桐油,将桥上木板点燃。
桥上之人,本就惊惶,忽见火起,更是大乱。众人推搡拥挤,皆欲奔往南岸。有勇悍者,奋力拨开人群,踩踏着木板,不顾脚下火势渐盛,朝着黄河南岸冲去。老弱妇孺则多被挤倒,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哭声喊声交织成一片。
须臾之间,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迅速蔓延。浮桥渐断,桥上之人或烈火焚身,惨呼连连;或坠入河中,挣扎沉浮,未几便被滔滔河水卷走。
黄河南岸之人,虽己侥幸渡河,然仍有亲眷留在北岸。留于北岸之人,见浮桥己断,绝了渡河之路,心中顿生绝望!更兼桥上被焚身或坠河之人,乃是两岸之人亲眷好友,更是令其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是故两岸众人捶胸顿足,失声痛哭。
宣抚司之属官及其眷属约有两三百人,还有那万余马匹,尚未渡河。他们亦夹杂在人群中涕泪交加,号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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