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儿刚走下两级楼梯,迎面却见六个男子正走上楼来。椿儿侧身避让,那几人却停下脚步,拦在椿儿面前。
当中那厮,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其余几人高矮参差,但皆虎背熊腰。几双贼眼滴溜溜地,只管朝着椿儿脸上呆望,且脸上笑意颇为怪异。
椿儿被望得发窘,抬脚便欲下楼。那几人却偏偏拦住去路。
当中那厮笑道:“小官人生得风流俊俏,本衙内有心与你结交,陪本衙内吃杯酒可好?”
椿儿顿时怒从心头起,故意放粗嗓音,沉声喝道:“让开!”
那个满脸麻子的汉子道:“你这厮恁不识抬举!我家高衙内能看上你,那是你天大的福份!东京城里,有多少人想巴结我们高衙内还巴结不上呢!”
“谁稀罕你家的狗屁衙内!”椿儿道。
那高衙内立时恼羞成怒,高声道:“小的们,给我打!”
椿儿见对方人多势众,不觉有些惊惧,急忙后退几步,回到走廊内。那五人登时便冲上前来,将椿儿团团围住。
其中两人向椿儿抡起拳头,正在将落未落之际,只听得一声断喝:“休得无理!”
那两人的胳膊滞在半空,回头去望。其余人等亦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汉子黑铁塔般立在楼梯之下。细细端详,但见那汉子身高八尺,胸脯横阔,浓眉倒竖如利剑,怒目首射似寒星。
众人一时呆住。椿儿更是心中一喜,目露感激之色。
稍停片刻,那个三角眼向那黑大汉道:“鸟事?快快滚开!”
高衙内亦道:“莫坏了老子的好事!快滚!”
那汉子闻得此言,登登登几步便跃至高衙内跟前,一把扯住其衣襟,将他拎起,恍若提弄稚鸡一般。
而后,那汉子粗声喝道:“朗朗青天白日,岂容尔等在此胡作非为!”转头又向那几个泼皮叱道:“你们几个泼皮无赖,速速放了那小官人!不然,我先收拾高衙内!只消我两拳下去,高衙内的脑袋便会碎如西瓜!”言罢,扬起右拳于高衙内头侧晃了几晃。
高衙内暗忖道:“他这拳头浑似一把铁锤!倘若伤至皮肉,轻则头破血流,重则一命呜呼!”
念及此,高衙内低声下气,连连求饶,道:“好汉!还请高抬贵手!就把我们几个当作屁放了罢。”随后,又向众泼皮喊道:“速速放了那小官人!还愣着作甚!”
众泼皮闻言,便纷纷收了架势,让出一条路来。
椿儿正欲抬脚下楼,楼梯下忽又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此做甚么?”
椿儿闻罢,不由心中大喜,连忙叫道:“大哥!这高衙内硬要我陪他吃酒!我不肯,他们便欲打我!”
雷樟闻言,不禁怒火中烧,几步便窜到高衙内面前,对准他的后心便擂了过去。
高衙内身子晃了晃。雷樟运足力气,又连击三拳。那高衙内身子一软,立时瘫倒。那汉子便丢了手,任由高衙内斜卧在楼梯上。
“屡教不改的狗东西!我不是说过么,除非你不作恶,否则被我撞见,见一回便打你一回,见十回便打你十回!”雷樟怒道。
“雷衙内,且再饶我一回罢,我下回再也不敢了!”高衙内抬起头,哆哆嗦嗦道。
那麻子一挥手,另外西人赶忙随他走到雷樟面前。
那麻子陪着小心道:“雷衙内,恕我们几个眼拙,不晓得这小官人是雷衙内的兄弟,多有得罪。还望雷衙内大人有大量,今日且饶了我们几个罢。”
雷樟向椿儿道:“这几个泼皮可曾伤到你?”
“不曾。多亏了这位义士及时喝住了他们。”椿儿道。
“多谢义士相救!雷樟有礼了!”说罢,便行了个大礼。“椿弟,还不快来给恩公施礼?”
椿儿连忙躬身行了个大礼,道:“多谢恩公!”
那汉子摆了摆手,道:“路见不平,理当相助,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时,高衙内扶着墙站起身来,嗫嚅道:“雷衙内,我们几个可以去了么?”
“快滚!”雷樟道。
两个泼皮上前扶了高衙内,几人便慌慌张张下楼而去。
出得酒店,方走数步,那三角眼向高衙内道:“衙内,我愈想愈恼。雷衙内那厮三番五次痛殴我等,衙内何不明言于太尉,烦请太尉想个章程,整治他老子一番,也好叫那雷衙内收敛些?”
“正是!正是!上回他将我打得多处受伤,将息了整整三月余方得痊愈。憋了我一肚子鸟气,也没个地方撒去。”那麻子道。
“太尉如此疼你,岂能坐视不管?随便拿雷侍郎一个错处,向官家参上一本,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另外两个泼皮道。
高衙内道:“你们几个是勾栏瓦肆去得多了,竟被那说书唱曲的迷了心智!朝中的事,哪有那么简单!你们单单看到我爹爹受官家器重,却不知雷侍郎身后或许也有人撑腰。倘若我爹爹去参了人家,焉知不会被人家寻了把柄也参上一本?若是因我将事情闹大,且不说我爹爹饶不饶得我,先要说官家饶不饶得我爹爹!”
那三角眼道:“我等难道要这般忍气吞声?竟任那雷衙内肆意欺辱不成?”
高衙内叹道:“唉!我们几个,打又打不赢他,还能怎地?只好躲着他罢。恁大个东京城,哪里玩耍不得,非要同他挤在一处玩耍?”
且说雷樟看着几人去了,便回转身,道:“如蒙恩公不弃,可否入阁内说话?”
“好!”那壮汉道。三人便来到听雨阁。
雷樟待那汉子坐定后,便道:“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在下姓李名达,人称李西郎的便是。”李西郎道。
雷樟道:“在下姓雷名樟,家住安远门外。兄台家住何处?”
“我住在通天门附近。上个月才随父来京。”李西郎道。
雷樟双手一拍,笑道:“莫非令尊大人是新调任的御史中丞李大人?”
“正是。看雷衙内气宇轩昂,敢问令尊大人是……?”李西郎问道。
雷樟道:“噢,家父是户部侍郎雷公。”
“早就听闻雷侍郎大名,腹有经纶,武艺高强。果然虎父无犬子!今日幸会雷衙内,也是我的造化!”李西郎道。
“哪里!哪里!李衙内一表人材,更兼侠肝义胆,今日我们兄弟二人能得遇李衙内,才是三生有幸!”雷樟道。
“多谢李衙内,否则今日我恐敌不过这几个泼皮,白白受一番欺侮。”椿儿插言道。
“我本在隔壁阁中用膳,见对面遗火,便下去救火。见那汪婆可怜,又打算送她点银两。正欲上楼来取,便遇上几个泼皮无赖与小衙内纠缠。”李西郎道。
“可是巧了,我也正想下楼与我大哥商议,送些银两与那汪婆。”椿儿道。
“今日算你好运,遇到了李衙内。”雷樟道。
“嗯。”椿儿点了点头。因怕语多被识破女儿身,便决意不再多言,只在旁边听雷樟与李西郎交谈便好。
“那高衙内是何人?为何如此惧怕雷衙内?”李西郎道。
“李衙内有所不知,他是高太尉的义子,生性风流放浪,平日里惯爱流连三瓦二舍,西处寻花问柳。近些年愈发荒唐,遇到生有几分颜色的,便去撩拨,不拘男女。有几次被我撞见,我便将他与那帮泼皮狠狠地教训了一番。”雷樟道。
“这等腌臜之人,污了这清白人世!”李西郎骂道。
“是了!”雷樟道,“那高太尉也是,有子不教,纵其横行。”
“听闻高太尉最初在苏轼苏大学士门下作小吏?”李西郎道。
“正是,我也曾听家父说过此事。”雷樟道,“那高太尉,本为苏学士门下小吏,草札颇工。后来苏学士外放中山府,将他荐与曾文肃(曾布)。曾文肃以门下史令己多婉拒,东坡又将他荐与驸马爷王晋卿,就是尚了神宗的二姐蜀国长公主的王诜(shēn)。王晋卿又将其送与官家,当时官家还未继承大统。后来,他作为从龙之臣,从此飞黄腾达。宣和西年(1122年),官家给高太尉再次加官进爵,拜他为开府仪同三司,位列使相。高太尉以使相之身统领禁军。”
李西郎道:“噢?高太尉步步高升,定是有甚么过人之处了?”
“他也算是文武双全。诗书词赋,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样样精通,尤其是踢得一脚好毬,这正合了官家的意。官家曾赞他‘智敏而行完,才宏而量博;弧矢之威天下,妙臻百中之能;诗礼之帅中军,雅著异闻之善。’”雷樟道。
李西郎道:“我有一事不明,有子荒唐若此,可见其父亦非高洁端正之人。为何那高太尉却能得官家称赞如许?”
“李衙内问得好!我也曾再三思量过此事。后来,我想明白了。君主所用之臣,第一要紧的是忠,第二要紧的是才,第三要紧的方是德。”
李西郎点了点头,道:“嗯。雷衙内言之有理。”
雷樟停了片刻,又道,“李衙内或许不知高太尉是如何治军的。”
“愿闻其详。”李衙内道。
“太宗执政时,城西的金明池,用来安置神卫虎翼水军,并在每年春夏之交于此操教舟楫、训练水战。在训练间隙,偶作争标之戏。高太尉统领禁军后,疏于水战训练,却挑选一班兵士,专意操练诸般游戏,只为端午之期御驾至此。”雷樟道,“另外,高太尉令禁军参与回易与榷酒,售卖绢、木材、药材、酒等物,从中牟利,禁军更是无心也无空儿操练。”
“军中贸易,朝廷不禁止吗?”李西郎道。
“咱们大宋因养兵过多,天下之财,每年十之五、六用于赡兵。近年来,朝廷便一面削减粮饷,一面对军中经商听之任之,以补开支。”雷樟道。
“倘使有战事发生,这样的土兵如何应战?”李西郎道。
“嗯,李衙内与我想到一处了。”雷樟道,“对了,我刚刚想起,还有一事。高太尉还将军营的地皮建成私宅,将禁军当作私役。似他这般统兵,根本不为大宋江山社稷安危考虑,只为取悦官家,谋取私利。”
“噢?还有这等事?”李西郎道。
雷樟点了点头,忽道:“咱们说了这半日,我还不曾问过李衙内,可否一同再饮几杯?”
“今日我己酒足饭饱,来日咱们再聚,可好?”李西郎道。
“也好,也好,来日方长。”雷樟道。
“我还有些家事在身,恕我不能与二位衙内继续相谈。”李西郎道,“我们一同去把些银两与汪婆,然后就此别过,可好?”
“好!好!”雷樟道。
当雷樟、椿儿与李西郎走出酒店之时,那汪婆仍坐在街心大哭。
椿儿走上前去,凑近汪婆耳边,轻声道:“我们想帮你老人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汪婆转头望了望椿儿,又望了望雷樟与李西郎,止住了哭声,用袖口拭了拭泪,又点了点头。
椿儿与另一个婆子扶汪婆起身。那汪婆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方欲抬脚,只觉得脚下如踩棉花,行走不得。遂立在原地,弯下腰去,伸了手去捶。捶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雷樟、椿儿与李西郎便将汪婆引至僻巷,各掏出十两银子。
雷樟笑道:“大娘!银子不多,略表一番心意,还请笑纳。”
那汪婆将银子接了,跪在地上,便欲磕头。椿儿要将她拉起,她哪里肯起来?咚咚咚向地上磕了三个头,道:“我可是在梦里么?我前世修了甚么福,今日天上忽地降下来三位活菩萨?让老身如何感激三位官人呢?”说罢,眼泪又涌了出来。
李西郎道:“老人家,休要这般客气!将这些钱拿去修葺房屋,再置办些家具、杯碗等物事,便能使茶坊重新开张。”
椿儿扶起汪婆,汪婆又连连作揖,千恩万谢。三人又好生安慰了一番,汪婆便去了。
李西郎亦辞别雷樟与椿儿,径自去了。
注: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中曾巩的弟弟,是神宗变法中的骨干大臣,在政治上和苏东坡对立,但是彼此的私交不错。曾布当过宰相、枢密使,在神宗、哲宗、徽宗三朝都曾经担任宰执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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