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南一处宅院里，有一人郁郁寡欢。他便是奉议郎、尚书司封员外郎许亢宗。
此时，庭中金桂馥郁，天上圆月皎洁。一阵凉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十日前那番情景，竟又在他脑海之中徐徐铺陈开来，恍若昨日——
那日，他鞍马劳顿，星夜兼程方抵东京。未及解去征尘，便纵马首趋童贯府第。只因边塞军情如火，急待面陈，是以不敢稍作停留。
原来，宣和七年(1125年)正月廿六，许亢宗率使团自东京发轫，往金国皇帝行营，贺吴乞买践祚。除贺仪之责，缘近年宋金龃龉频生，亦需觇视金人有无南牧之心。
及至归程，许亢宗果然觉情形有异：金人正于南部边陲转输粮草，调遣甲兵。许亢宗遂访当地汉民，那些汉人竟首言无隐，告以金人不日将犯宋境。
闻知此讯，许亢宗大惊失色，呆若木鸡。随即许亢宗安排其余车马如常行进，自己策鞭疾驰，昼夜不辍，方于八月初五先行抵达东京。
一见童贯，许亢宗急忙禀道："大王，祸事至矣！金兵正励兵秣马，不日将南下犯境！"乃将沿途见闻备陈于前。
童贯闻之，面色骤沉，叱道："休要危言耸听！大金既与我大宋缔结盟约，岂敢轻启战衅？那些村野匹夫懂甚么！你竟轻信其言？”
许亢宗辩道：“边境陈兵，乃下官亲眼所见，岂能是假？军情紧急，还望大王速速上奏陛下，恳乞陛下早作防备！”
童贯冷冷道：“你于年初便离京使金，有些事你知晓，有些事你不知晓。近两年大宋多事，先是京师、陕西与河东地区大地震；后来，两河、京畿、浙西地区又发洪水，致陵谷易处，仓库皆没，百姓伤亡，土地绝收，瘟疫肆虐，流民西起，盗匪猖獗。故陛下将于十一月十九祀昊天上帝于圜丘，祈祷上天及祖先护佑大宋平安。数月前官家就便己下旨：凡是敢妄言边疆事务之人，流徙三千里，罚款三千贯，遇大赦亦不赦免！”
许亢宗一时沉默不语。此次使金北上时所遇一幕立时跃入脑海。
是日，许亢宗率使团出燕京，至潞县（今北京通州），见街市之中竟有百姓于尸身插签鬻卖。且唯郭药师常胜军粮饷丰足，余者牙兵皆骨瘦如柴。细询之下，方知戍边士卒己十丧七八。
童贯见其缄默，又厉声叱道："你自可独断专行，面圣陈词。然若扰了祭祀大礼，致天灾降世，这罪责你可担待得起？！”
许亢宗无奈，遂不再争辩，只好默默返回家中。自斯日始，便称病居家将息。
今夜，许亢宗仰观中天圆月如银镜悬空，细闻街巷间孩童笑音不绝，其心愈觉惴惴不安，更添无限悲凉。
他不由暗忖道："北地大兵压境，战端只在俄顷，然陛下正于禁中宴饮群臣，东京城内犹处处笙歌、笑语喧哗，全不知大祸将至也！"
……
笙箫袖舞欢才罢，酌尽千杯月己斜。宴席既散，延福宫外，众位大臣要么牵马，要么上轿，吵吵嚷嚷，相互道别。
丑时时分，童贯方回到家中。
洗漱既罢，童贯走到描金彩漆罗钿檀木床前，缓缓躺下。虽然今夜微醉，然一时却无法入眠。
他不禁回想起，刚刚于陛下所赐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之间，数位大臣恭贺他获封为广阳郡王。他满面春风，每言必称谢陛下隆恩。
他心中暗道：“可是，只有我自己知晓，我能走至今日，是何其艰难。近二十年来，远征西夏、平定方腊、联金抗辽，震守西北，西处辗转。每每殚精竭虑、身心俱疲。身为内监，我纵有战功，却仍为众多朝臣所不屑。不仅是朝臣，就连出使契丹之时，契丹人亦当众羞辱我，言南朝无人。与金人来往，那些金人不止傲慢无礼，且屡屡嘲讽我。二个月前，虽得陛下册封为王，但真正能看得起我的，又有几人？”
想到这里，童贯不由得颇为郁闷，轻声道：“陛下难道真的倚重我？说到底，我不过是一条守门之犬罢了。不，不光是犬，还是木偶。”
他继续在心中自言自语：“天下，是一人之天下。群臣，乃至百姓，皆是傀儡。丝线，自始至终都牵在陛下手中。戏，是演给陛下一人看的。陛下想让谁在台上，谁便能在台上。陛下看厌了你，或是觉得你不堪一用时，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你舍弃。到那时，你欲取悦陛下，恐怕连资格都没有！可不取悦陛下，又何来富贵？”
童贯翻了个身，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人来：许亢宗。
“许亢宗所奏，果为实情么？早间六月，马扩亦曾密报，言金军己增防飞狐、灵丘诸要地，且日夜整训士卒。然眼下当务之急，乃是祭祀大礼。若以臆测之事触怒天威，我这一生荣华恐尽付东流。我己年逾古稀，唯愿余生安泰，诸事还是从慎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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