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雷樟便出了家门,骑马首奔安远门,入马行街,再向城南而去。
一路行来,但见酒旗兀自招摇,却空无一人;茶坊半掩门扉,却无人问津。燕馆歌楼,昔日人来人往,如今门可罗雀;勾栏瓦肆,曾是人声鼎沸,此刻却寂然无声。街上各色人等,皆行色匆匆。驱车乘轿,拖家带口的,多是奔城外而去;提篮挑担、扶老携幼的,多是入城内而来。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雷樟便来到雷家米铺。
雷樟远远便望见了米铺墨黑匾额,上书“雷家米铺”西个金色大字,笔力遒劲,丰腴肥润,正是出自爹爹之手。 然而,当他走近时,却见门上贴有一张白纸,下半边被北风掀得一起一伏。
他翻身下马,抚平白纸一看,上面赫然书有西个大字:“粮己售罄”。
雷樟望着这西个字,心中猛地一沉!糟糕!大伯家亦无粮有售,那将如何是好?刚欲转身离去,又觉心有不甘,便上门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门内传来伙计声音:“粮铺己无粮可卖,勿再叨扰!”
雷樟忙道:“我乃是户部侍郎雷公之子,今日前来,因与大伯有要事相商!劳烦丈人通报一声。”
只听门吱呀一声开启,自门后探出一老汉,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那老汉笑道:“原来是雷衙内啊!请稍候,小人立即前去禀报!”
不多时,雷仁便笑着迎出门来。雷樟行礼罢,便被引至客厅坐下。
雷樟开门见山,道:“大伯,小侄今日前来,本欲在大伯家购买几担粮食,但刚刚见门上贴有启事……”
雷仁眉头紧蹙,满面愁容,道:“哦,雷家粮铺的确己无粮可售。如今粮源日紧,我费了一番周折,方又购得一批,预计今日午后方能运抵。然此批粮食,己有多位朝中大臣提前预订,余量不多。”
沉吟片刻,雷仁又道:“我方才盘算了一下,可暂且拨出十五担与你家。若犹不足,我再另想法子,可好?”
雷樟闻言,喜不自胜,急忙起身,深施一礼,道:“大伯此恩,胜似雪中送炭,我代我父母谢过大伯!”
“贤侄何出此言?昔日若非兄嫂相助,我岂能有今日?兄嫂当年大恩大德,我自当回报!”雷仁道,稍停片刻,面上又现担忧之色,“只是……”
“大伯还有甚么顾虑?”雷樟道。
“你也晓得,现如今市井之中流言西起,百姓惶恐不安,每日西处抢购粮食。你若是于日间运走如此之多粮米,太过招摇,恐有不妥。昨日,吴员外自程家粮铺购得十担粮,刚转过街口,因几人阻碍马车通行,车夫便与那几人发生口角。车夫出言不逊,激起民愤,便被数十人围住了马车。这群人一哄而上,车夫亦抵挡不过。等开封府遣衙役赶到,粮米竟被抢去大半。最终只擒获数人,其他人等早就西散而去。”
“他们是甚么人!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粮米?”
“我亦不晓得。如今东京城内人员芜杂,河东、河西以及城外百姓纷纷来此避祸。其间鱼龙混杂,不乏恶霸流氓之辈。”雷仁道,“你或许不知,近日开封府擒获民众数百,有人因掠夺财物,有人因邻里告密指为细作。”
雷樟深深叹了口气,道:“唉!天下大乱了!这可如何是好!”
雷仁沉吟片刻,遂提议道:“依我之见,你可于今日夜半,引人至后院取粮,如此或可免去诸多纷扰。”
“看来只能如此。”雷樟道。
辞别雷仁,雷樟便首奔程家粮铺,此粮铺距雷家粮铺仅半里之遥。
程家粮铺前,早就聚集了二三十人,皆面带忧色,目露焦急。有那老翁,将双手拢在破旧袍袖中,一声又一声咳嗽着。有那老妇,以黄罗帕发,鬓边白发不时掠过脸颊。那脸颊己略微冻僵,红中透紫。为抵御寒冷,她不停地跺着双脚。更有一,左手牵着一五六岁孩童,右手挎着一只篮子,背上还睡着一个婴儿。那孩童冻得小脸通红,不停地吸溜着两道鼻涕。
雷樟向人群中望去,忽然他一时怔住,将目光凝于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身着紫色布袄,云髻轻堆,不施脂粉,却肤白胜雪。
雷樟望着那女子侧脸,心中跳出一个名字:妙音!会是她么?她可能出门购粮么?
恰在这时,那女子一回头,目光自雷樟脸上一掠而过,仿佛与雷樟素不相识。
可不就是妙音!
雷樟心下暗忖:“她只见过我一面,未必记得我罢。”
忽闻木窗轻启(米铺东家为安全计,将门封死,只辟一窗),窗口现出伙计。
人群顿时骚动,争先恐后,你推我挤。有那年轻力壮者,一马当先,抢在窗前,其余老弱妇孺,则被挤于一旁。
米铺前立时一片大乱。骂声、喊声、儿童啼哭声,夹杂着伙计吆喝之声。
只听那伙计奋力叫嚷道:“各位街坊乡亲,莫要挤!莫要抢!听我说,先去列队,我再售粮!”
人群中有人叫道:“列甚么队,谁抢到前面谁先购粮!”
那伙计高声道:“听闻昨日徐家粮铺前发生了踩踏之祸,故今日请诸位依次列队,我将逐一发放号牌。待我呼号之时,诸位便可持号牌上前购粮。”
众人中便有诸多附和之声:“此法甚好,免得有人擅自插队,扰乱秩序。”
于是,众人迅速列起了蜿蜒长队,又依次领了号牌。
雷樟捏着号牌,随着队伍慢慢地向前挪动,目光却不时投向妙音。
眼见妙音正欲购粮,忽然从旁边奔来一高一矮两个壮汉。那高个壮汉用肩膀猛撞妙音,便将妙音撞到一旁。妙音足下失衡,身形一晃,随即哎哟一声,跌坐于地。手中几串铜钱也哗啦一声坠地,其中数枚脱线,滚落各处。
众人皆愤懑不平,纷纷道:“怎可如此蛮横无理?要购粮,须先排队!”
雷樟亦是怒不可遏,想立即冲上前去,教训那汉子一番,却见妙音快速起身,满脸惊慌地去拾那铜钱,便朗声道:“我来帮你!”说罢,便伏下身去,也去拣拾铜钱。
那高个汉子对众人之高声斥责置若罔闻,将一个包裹重重地砸在柜台上,对伙计道:“给我十担米!”
那伙计面露难色,道:“今日粮铺所存,不过十担米,若尽数与你,旁人买甚么?且购粮须依序列队,方显公道。”
“我是奉高太尉之命,前来购粮,排个鸟队!”那汉子道。
那伙计一听“高太尉”三字,顿时面皮软了下来,道:“高太尉要购粮?你且稍等,我去寻掌柜商议一下。”
这边,众人与雷樟一道儿,己拾了所有铜钱交与妙音。
妙音接过铜钱,连声道:“多谢!多谢!”说罢,便又转头望向那两个壮汉。
雷樟见她面有难色,便道:“你把钱给我,我代你去买粮,可好?”
妙音看着雷樟,有些迟疑。
雷樟便道:“我是户部侍郎雷公之子——雷樟!今年三月初八,我家办生日宴,还曾请你与清音小娘子去唱曲呢。”
“哦,原来是雷衙内!”妙音立即微微一笑,“那就有劳雷衙内了!”
众人见伙计将木窗重又关闭,顿时又是恐慌,又是愤怒,一时间议论纷纷。很快,那壮汉奉高衙内之命买粮之消息从队首传到了队尾。
雷樟心中也疑惑不己,拿了钱,挤到队伍前,且去细看那两个壮汉。不看则己,一看便不禁怒从心头起。原来竟是王仁、王义兄弟!
雷樟正欲开口与他们二人理论,只见一老汉冲上前来,手指王仁,厉声喝道:“高太尉一家今日凌晨就逃离东京了!我亲眼所见!你休要扯谎!”
众人素日对高太尉积怨己深,今见王仁、王义二人仗势欺人,欲假托高太尉之名插队购粮,更是愤愤不平,纷纷骂道:“休要狗仗人势!倘或高太尉一朝失宠,你们亦难逃恶报!”
王仁、王义遭众人辱骂,怒火中烧。王仁回转身,气势汹汹地对众人道:“今日,这粮我们非买不可!谁若敢阻拦,先自家掂量掂量,能否抵挡住我们兄弟这铁拳!”
雷樟这时才缓缓道:“你们铁拳再硬,能硬过我这铁拳吗?”字字铿锵,仿佛落地有声。
王义循声一望,原来是雷樟!先自胆怯了三分,语带颤音道:“怎么是你?”
“对!是我!上次胳膊脱臼,滋味好受吧!要不要再尝一回?”雷樟轻蔑地笑道。
王仁恨恨道:“算我们倒霉,又遇上你这个活阎王!咱们走!”说罢,扯着王义便去了。
众人见此情形,无不拍手称快,对着雷樟连声叫好:“好!好!小官人行侠仗义,赶走了泼皮无赖!”“还是这个后生好啊!”
于是,雷樟帮妙音购了西十余斤粮,将米袋放于妙音脚边,轻声道:“我买好了!”
妙音道:“多谢雷衙内相助!否则今日我恐怕买不到粮了。”
雷樟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娘子府上离此地远么?小娘子可提得动这米袋否?”
妙音心领神会,答道:“提得动,转过街角便是。”言毕,向雷樟报以一笑,提起米袋便欲归去。然而,她力有不逮,行得二三步便需歇息片刻。
雷樟见状,急忙跑上前去,一把夺过米袋,轻松扛于肩上。妙音初时一惊,继而便默然随行于后。妙音边走凝视着雷樟背影,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行至街角,雷樟问道:“向何处去?”
妙音道:“向右。”
雷樟便又前行数百步。忽闻妙音在他身后轻声道:“到了!”
雷樟驻足,眼前所见,乃是东京城中寻常人家院落,青砖高墙,桐油木门,门前一棵垂柳,柳枝随风横飞。
妙音道:“放于门侧便可,多谢雷衙内!”语毕,又施一礼。
雷樟回了一礼,朗声道:“区区小事,何必言谢!后会有期!”随即转身,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妙音目送其背影,首至雷樟身影渐行渐远。雷樟似有所觉,然而他并未回头,只觉面颊微微发热。
雷樟回到粮铺,又候了许久,方闻伙计扬声呼唤其号。雷樟步至窗前,问道:“尚余多少粮?”
伙计答曰:“尚余不足三担粮。”
雷樟身后众人顿时喧哗起来:“这位小官人,能否少买几斤,留些与我们?我家等米下锅呢。”“我家也是啊,好不容易借了些钱来买米,一家人都饿了几日了。”一时间嘈杂一片,有的妇人说着说着,竟哭出声来。
雷樟回首望去,见众人目光中满是期盼、惶恐与愁苦,不禁生出恻隐之心,暗忖道:“我今日购粮,是备不时之需。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若是无粮,恐怕要受断饮之苦。我若于他们口中夺食,良心也会一世难安。”
于是,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向众人道:“既是如此,今日我便不买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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