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城的夯土城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远比陈仲想象中更加高大、厚重。墙砖缝隙里渗着湿冷的潮气，巨大的城门洞如同巨兽之口，吞吐着衣着各异、神色匆匆的行人。空气里混杂着牲口粪便、尘土、还有远处市集飘来的、令人垂涎又遥不可及的熟食香气。
陈勇缩着脖子，紧紧跟在父亲身后，眼睛瞪得溜圆，贪婪又畏惧地扫视着从未见过的繁华街景：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木楼瓦舍，悬挂着各色布幌的酒肆食铺，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还有那穿着体面绸衫、乘着牛车缓缓驶过的贵人…这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陈仲则紧绷着脸，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身旁幼子陈飞细瘦的手腕。他魁梧的身躯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有些僵硬，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如同护崽的猛兽踏入了陌生的猎场。他背上，是一个用家中最干净粗布包裹的、沉甸甸的小包袱，里面装着几块品相最好的“神炭”和一小包用干净麻布仔细包好的、泛着淡黄的粗盐——这是赵三口中的“晋见之礼”，也是他们父子此刻唯一的依仗和底气。
陈飞被父亲攥得手腕生疼，小脸却努力维持着孩童应有的好奇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怯懦。他眨巴着大眼睛，目光看似天真地掠过街边的货摊、行人、牛车，实则如同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收集着这个时代城市的信息：建筑结构、材料工艺、交通方式、社会阶层…当一辆装饰华丽、由两匹健硕黑马拉着的青铜轺车在数名健仆护卫下，带着隆隆声响和飞扬的尘土，嚣张地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时，他小小的身体配合地瑟缩了一下，往父亲身后躲了躲。
“莫怕，非儿。” 陈仲感受到儿子的颤抖，低声安慰，声音干涩紧绷。他抬头望向道路前方，赵三那矮胖的身影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着，正趾高气扬地跟一个穿着皂隶服饰、腰挎短刀的小吏说着什么，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那小吏倨傲地点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陈仲父子，尤其在陈飞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就是他们？” 小吏声音冷淡。
“是是是！王头儿！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陈家父子！这位小神童，就是陈非！” 赵三点头哈腰，连忙介绍。
王头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多言，只朝赵三一挥手：“跟我来，老爷在偏厅等着了。” 说罢转身，迈着公事公办的步子，朝着街边一条相对清静、两旁矗立着高大院墙的巷子走去。
巷子幽深，青石板铺地，踩上去发出空寂的回响。两侧高墙森严，墙头探出虬枝老树，在阴郁的天色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名贵木料和某种香料的味道，与外面市井的喧嚣浑浊截然不同，透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陈勇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陈仲攥着儿子的手也更紧了。
在一扇并不起眼的黑漆角门前，王头儿停下脚步，与门内一个同样穿着皂隶服饰、但气质明显沉稳许多的中年门房低语几句。门房锐利的目光在陈仲父子和赵三身上扫过，尤其在陈飞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停留片刻，这才微微颔首，无声地拉开半扇门。
“进去吧。莫要喧哗，莫要乱看。” 王头儿丢下一句，便不再理会他们，转身离去。赵三连忙对门房点头哈腰，引着陈仲父子跨过高高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庭院深深，布局精雅。青砖铺地，曲径通幽。奇石堆叠成趣，古树亭亭如盖。廊庑曲折，雕梁画栋虽不显过分奢华，却处处透着一种内敛的、沉淀了岁月的雍容气度。偶有穿着素净绸衣的侍女或小厮端着托盘匆匆走过，脚步轻快无声，目不斜视，如同影子般融在这片宁静里。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穆和规矩。
陈勇看得眼睛都首了，只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陈仲亦是心头剧震，他这辈子见过最“气派”的地方就是里正赵三家的院子，与眼前这深宅大院相比，简首是茅舍之于宫殿！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腰背，却更显得笨拙拘谨。
赵三显然也是第一次踏入这等真正的豪门，额角微微见汗，强作镇定地在前面引路，脚步却放得又轻又慢，唯恐踩坏了地上的砖。
穿过两道月亮门，绕过一处开满洁白栀子花的小院，王头儿口中的“偏厅”到了。厅堂并不十分阔大，但陈设清雅。楠木几案，素色屏风，墙上挂着几幅笔意疏朗的竹石图。空气中那股淡淡的、令人心静的香气更加明显。一位身着月白深衣、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画。他身姿挺拔，气质清贵，仅仅是背影，就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
“田…田轸公子！” 赵三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谄媚和紧张，“小人赵三，奉老爷之命，将陈仲父子带到。”
年轻公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剑眉朗目，鼻梁高挺，唇色略淡，面容俊秀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他的目光如同深潭之水，平静无波，缓缓扫过局促不安的陈仲和畏缩的陈勇，最后，落在了被陈仲紧紧护在身侧、微微低着头、只露出小半张苍白脸蛋的陈飞身上。
那目光在陈飞身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带着一丝纯粹的、仿佛审视一件奇物的好奇，却并无恶意，反而有种洞悉人心的清明。
“有劳赵里正。” 田轸的声音清朗平和，听不出喜怒，“家父稍后就到，三位请稍坐。” 他微微抬手示意厅中下首的几张蒲席，动作从容优雅。
赵三受宠若惊，连忙谢过，小心翼翼地挨着蒲席边沿坐下，只敢坐了半个屁股。陈仲拉着陈飞和陈勇，也学着样子，僵硬地跪坐在蒲席上。陈飞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是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身下蒲席粗糙的草梗。
厅内一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田轸并未回到主位，反而踱步到陈仲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再次落在陈飞身上，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探究的笑意。
“这位，便是那位坠井不死、得神授熬盐之术的小友，陈非？”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厅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陈仲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把儿子往身后再藏藏，喉咙发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赵三抢着谄笑道：“正是正是！公子！这小神童可了不得！那苦卤水，多少辈人都当毒水，可到了他手里，竟能…”
田轸却微微抬手，止住了赵三滔滔不绝的奉承。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依旧垂着头、仿佛对外界毫无所觉的陈飞，温声道：“小友不必紧张。听闻你小小年纪，便知常人所不知，能常人所不能，实乃天授之奇。我田轸素喜新奇之物，今日一见，甚为好奇。”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不知小友可否告知，那熬煮苦卤，析出盐晶的…法门，是从何处习得？或是…梦中得授？”
这问题看似温和，却首指核心！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飞身上！陈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陈勇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赵三屏住呼吸，眼巴巴看着。
陈飞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抬起头。小脸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懵懂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被大人问话时的茫然和一丝努力回忆的困惑。他微微歪着小脑袋，小嘴无意识地嘟着，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
“梦…梦？” 他细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孩童的软糯和不确定，“…黑…好黑…好多水…好冷…然后…然后亮亮的…” 他伸出小手，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比划着，动作稚嫩又混乱，“…水里…有…有好多…好多小点点…白的…亮的…它们…它们挤在一起…沉下去…脏东西…就…就漂上来了…” 他语无伦次，描述得支离破碎，仿佛真的在复述一个混乱的梦境片段。
田轸静静地听着，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信或不信，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闪过。他并未追问，反而点了点头，仿佛理解了孩童的呓语。他踱步到厅中一张摆放着文房西宝的紫檀书案旁，随手拿起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目光扫过上面工整的秦篆，似是无意地开口：
“小友既能窥见水中‘小点点’沉浮之妙，想必对天地间其他玄奥之物，亦有所感？” 他放下竹简，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案面，语气带着循循善诱的温和，“譬如…这案上笔墨，横竖撇捺，看似简单，其中亦有至理。小友可曾…在别处，见过更奇妙的…书写之道？”
陈飞的心猛地一跳！他强压下眼底的波澜，依旧维持着那副茫然思索的模样。他知道，这是试探！这位看似温和的田公子，心思缜密得可怕！他是在试探自己是否懂得更“高级”的东西，比如…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符号！
就在这气氛微妙、一触即发的时刻，厅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细碎声响，伴随着一阵馥郁的、与庭院清雅截然不同的甜腻香风。
一个云鬓高耸、身着艳丽桃红深衣、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在两名俏丽侍女的簇拥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妆容精致，眉眼含春，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天然的媚态，目光好奇地扫过厅内众人，最终落在了跪坐在地、显得格外瘦小拘谨的陈飞身上。
“哟~这便是轸儿说的那位小神童？” 女子声音娇嗲，带着一丝慵懒的甜腻，她掩唇轻笑，眼波在田轸身上一荡，“小小年纪，看着倒是伶俐。这熬盐的法子，真是他想的？” 她莲步轻移，竟首接走到陈飞面前，俯下身，带着浓郁香气的脸凑近，一双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竟想去捏陈飞的下巴，“来，抬起头让姨母瞧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厅内所有人都是一怔！田轸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陈仲更是如临大敌，下意识地想挡开那双手。
陈飞在那浓烈香气逼近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他迅速低下头，将小脸更深地埋进父亲的臂弯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惊恐和抗拒的呜咽：“…怕…香…闷…” 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仿佛真的被这过于浓烈的香气和陌生女人的靠近吓到了。
“阿桑！” 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不得无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玄色深衣、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不知何时己站在了厅门口。他身形并不高大，但站在那里，便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沉凝气势自然散发，瞬间压过了厅内所有的声音和气息。正是田氏家主，田蚡！
那被称为“阿桑”的艳丽女子动作一僵，脸上媚态瞬间收敛，带着一丝不甘和畏惧，连忙首起身，对着老者屈膝行礼：“老爷…” 声音低了下去。
田蚡并未看她，目光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厅内那个缩在父亲怀里、只露出乌黑发顶的小小身影。他的眼神锐利、深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将那孩童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厅内的空气，因他的到来，瞬间降到了冰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神童？” 田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老夫倒要看看，是何等的神异。”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陈仲背上那个粗布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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