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那声低沉威严的“神童?”,带着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厅内的空气仿佛凝滞,连窗外鸟雀的啁啾都消失了。赵三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缩着脖子不敢吱声。陈勇更是吓得腿肚子发软,差点瘫在蒲席上。陈仲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幼子抱得更紧,粗糙的大手按在陈飞单薄的脊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小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小人陈仲,拜…拜见田老爷!” 陈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深深俯首,额头几乎触地。他解下背上那个用家中最干净粗布包裹的包袱,动作带着近乎朝圣般的郑重,小心翼翼地捧在身前,“小…小人家贫,无以为敬…只…只有些自家弄出来的粗陋东西,斗胆…献与老爷…请…请老爷过目…”
包袱解开。几块乌黑发亮、棱角分明的“神炭”安静地躺在粗布上,旁边是一小包用干净麻布包好的、泛着淡黄色泽的粗盐颗粒。炭的乌亮与盐的淡黄在素色粗布上形成鲜明对比,散发着一种原始而奇特的气息。
田蚡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鹰隼,缓缓扫过那几块炭和盐包,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麻布,看清其本质。他并未立即去拿,只是微微颔首,那清癯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依旧低沉平缓:“苦卤熬盐?确系闻所未闻。小童坠井不死,亦属奇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陈飞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听闻你不仅能见‘水中沉浮之妙’,更能引天雷神木为炭?”
陈飞将小脸更深地埋在父亲怀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偷瞄着田蚡,细弱的声音带着孩童的软糯和不确定:“…火…木头…埋在土里…盖着…就不烧光了…变黑了…硬的…” 他伸出小手,笨拙地比划着“盖土”的动作,仿佛在复述一个懵懂的观察。
田蚡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他不再追问,转而看向田轸:“轸儿,你方才说,小童能窥见水中玄奥?”
一首沉默旁观的田轸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回父亲,确是如此。孩儿观其描述,虽稚拙混乱,却暗合‘澄浊分离’之理。” 他目光清澈,转向陈飞,语气温和依旧,“小友既知水中‘小点点’沉浮能分浊清,那…若有一盆更加浑浊、泥沙俱下的污水,小友可有法子,令其复清?比如此刻…”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指向厅角花架上,一个盛着半盆浑浊雨水、漂着几片枯叶的青瓷水盆。
这问题看似简单,却是在引导!引导陈飞再次展现那“神授”的智慧!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陈飞的小身体在父亲怀里扭动了一下,似乎被这么多人看着有些不安。他怯生生地看向那个青瓷水盆,又看看田轸温和鼓励的眼神,再偷瞄了一眼田蚡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小嘴微微嘟起,像是在努力思考一个很难的问题。
“…沙子…沙子重…沉底…” 他细声细气地开口,小手指了指水盆,“…小叶子…轻…漂着…捞掉…” 这是孩童都能理解的常识。田轸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但陈飞顿了顿,目光又落回到父亲膝前包袱里的那几块乌黑炭块上,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亮光。他伸出小手,指着其中一块最小的炭,声音带着点小小的兴奋和不确定:“…那个…黑石头…磨碎…放水里…搅一搅…脏东西…会不会…被…被它‘吃’掉?” 他用了“吃”这个极其稚嫩的词。
“磨碎黑炭放水里?” 田蚡身后的阿桑忍不住嗤笑一声,声音娇嗲带着嘲讽,“小娃娃异想天开!那黑乎乎的东西放水里,水不就更脏更黑了?”
田轸却猛地抬手,止住了阿桑的话!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骤然亮起锐利的光!他死死盯着陈飞,又看看那块乌黑的炭,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炭…吸附?!昨夜净粟时,那炭粉混合粟米过滤污水的“神迹”!难道原理在此?!
“取炭!磨粉!” 田轸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失了平日的从容!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陈仲,“再取一盆同样的浑水来!快!”
厅内瞬间忙碌起来。仆役飞快地取来清水,故意搅入泥土枯叶,制成一盆比之前更浑浊的污水。陈仲在田轸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神炭”在粗糙的石臼里捣成细密的粉末。乌黑的炭粉在石臼中滚动,如同最深的夜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田轸和陈飞。田蚡负手而立,眼神深邃难测。赵三屏住呼吸,眼巴巴看着。阿桑撇着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田轸亲自接过石臼,将乌黑的炭粉缓缓倒入那盆浑浊不堪的污水中。黑色的粉末如同墨汁入水,瞬间弥漫开来,将整盆水染成一片令人绝望的漆黑!
“看!我说什么来着!” 阿桑掩唇轻笑,语气带着幸灾乐祸,“黑上加黑!这水还能要吗?小娃娃就是瞎胡闹!”
陈勇的心沉到了谷底。陈仲也紧张地看着儿子。
陈飞却仿佛没听到阿桑的嘲讽,他小小的身体挣开父亲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走到水盆边,踮起脚尖,好奇地看着盆中翻滚的墨色。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伸出小手,拿起旁边案几上用来搅拌茶汤的干净木勺(田轸示意仆役取来的),探入那漆黑如墨的水中,轻轻地、慢慢地搅动起来。
一圈…两圈…
随着木勺的搅动,奇迹开始发生!
只见那些原本均匀弥漫在水中的细小炭粉颗粒,在缓慢的水流带动下,开始吸附、裹挟水中的泥沙和悬浮的细微杂质!如同无数细小的磁石!浑浊的泥水与乌黑的炭粉在搅动中混合、凝聚!渐渐地,水中出现了一团团絮状的、颜色更深沉的“泥炭”混合物!而盆中上层的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清澈!
虽然依旧带着淡淡的灰黑色(溶解的炭微粒),但那种令人作呕的浑浊和悬浮物,竟真的消失了!清澈的水面下,甚至能模糊地看到盆底的青瓷花纹!
“嘶——!”
厅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赵三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阿桑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陈勇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田轸死死盯着那盆上层变得相对清澈的水,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成了!真的成了!炭粉吸附!澄浊分离!这孩童随口一句“吃掉脏东西”的稚语,竟揭示了如此精妙绝伦的至理!
田蚡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锐利的鹰目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锁定了水盆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不再是看奇物的好奇,而是审视一件…足以改变某些规则的…重器!
陈飞似乎对众人的震惊毫无所觉。他放下木勺,用小手指着盆中沉淀下来的、絮状的“泥炭”混合物,又指了指上层相对清澈的水,仰起小脸,对着田轸,露出了一个纯粹属于孩童的、带着点小得意的、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有趣的游戏:“…脏东西…沉下去了…被黑粉粉…抱住啦!”
这笑容,这稚语,落在田蚡眼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就在这厅内气氛被这盆“神迹”之水彻底点燃、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震撼中时——
“老爷!公子!”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脚步匆匆地从侧门进入,神色凝重,手里捧着一卷用细麻布包裹的竹简。他快步走到田蚡身边,俯身低语几句。
田蚡的眉头瞬间锁紧,眼中精光一闪,接过竹简,迅速展开扫了一眼。那竹简颜色古旧,边缘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上面刻着的字迹,并非秦篆,而是一种更加古老、笔画更加繁复的字体!隐约可见“备穴”、“备突”、“机关”等零散词句,旁边还配有极其简略、却透着玄奥的线条图样!
田蚡的目光在竹简和陈飞之间飞快地扫过,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震惊?狂喜?还有一丝…深沉的忌惮?!
他猛地合上竹简,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之事,厅内所见所闻,任何人不得外传半字!违者…家法严惩不贷!” 他森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赵三、陈仲、陈勇,最后落在阿桑身上。
阿桑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连忙低头应是。
田蚡不再多言,对着田轸沉声道:“轸儿,带陈氏父子去东厢客院安顿。好生款待。”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陈飞,那眼神深得如同无底寒潭,“此子…暂留府中。”
暂留府中!这西个字如同定音锤!
赵三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赌对了!他赵三攀上高枝了!
陈仲心头却猛地一沉!暂留?这深宅大院,龙潭虎穴,非儿他…
陈勇更是茫然无措,看看父亲,又看看弟弟。
田轸躬身领命,俊秀的脸上依旧沉静,只是看向陈飞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他示意仆役上前,准备引路。
就在仆役靠近时,一首安静站着的阿桑,眼波流转,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妩媚的笑容。她袅袅娜娜地走到陈飞面前,无视了田蚡警告的眼神,俯下身,一股浓郁的甜香再次将陈飞笼罩。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竟飞快地将腰间系着的一枚小巧玲珑、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玦解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陈飞因为紧张而攥紧的小手里。
“小神童~” 阿桑的声音又甜又腻,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眼波深处却藏着一丝冰冷,“这个给你玩。算是姨母的见面礼。可要收好了哦~” 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陈飞冰凉的手腕内侧,留下一点滑腻的触感。
陈飞只觉得手心一凉,那枚温润的玉玦如同烧红的炭块,烫得他几乎要甩出去!他猛地抬头,正对上阿桑那双含笑却深不见底的美眸!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遍全身!
田蚡看着这一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未出言阻止。
田轸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小友,随我来吧。”
陈飞攥紧了手心那枚冰冷滑腻的玉玦,小脸在浓香中显得愈发苍白。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陈仲那充满担忧和恐惧的眼睛,又迅速低下头,像个真正懵懂无知的孩童,乖乖地被仆役牵起小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田轸,走向了这深宅大院更幽深、更莫测的所在。
身后,田蚡握着那卷古老的竹简,目光如同鹰隼,穿透厅堂,久久地追随着那个消失在月亮门后的瘦小背影。厅内,那盆上层清澈、下层沉淀着“泥炭”的黑水,在寂静中,无声地映照着窗棂的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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