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客院清幽僻静,青砖铺地,竹影婆娑。陈仲和陈勇被安置在一间干净的厢房,榻几俱全,甚至备了崭新的葛布被褥。仆役送来热腾腾的粟米粥和腌菜,态度恭敬却带着无形的距离。陈勇捧着粗陶碗,看着碗里浓稠的粥,恍如梦中。陈仲却食不知味,魁梧的身躯绷得笔首,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耳朵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非儿…非儿被带去了哪里?
此刻的陈飞,正被田轸亲自领着,穿行在田府更深邃的回廊。廊外假山嶙峋,奇花异草散发着清冽的香气,与阿桑身上那股甜腻截然不同。田轸步履从容,月白的深衣在微风中轻拂,声音温和如旧:“小友不必拘束。府中藏书颇丰,家父好古,藏有些许前代残简。小友既通‘澄浊之理’,或可一观,或有新得?” 他看似随意的话语,却像精准的探针。
陈飞的心猛地一沉。藏书?前代残简?试探!更深的试探!他只能维持着孩童的懵懂,小手紧紧攥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玉玦——阿桑塞给他的“见面礼”,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那女人看似轻佻的举动,眼神深处却藏着冰冷的算计。这玉玦是福是祸?他不敢深想。
田轸最终停在了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前。院门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刻着两个古拙的秦篆——“守拙”。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竹木、墨香和淡淡防蛀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并非想象中汗牛充栋的景象,而是一间极其开阔、光线却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厅堂。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架如同沉默的卫士,架上分门别类地陈放着成卷的竹简、帛书,甚至还有少量珍贵的木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知识和时间的重量。
“此乃府中秘库之一,藏多为古卷杂记,或涉方技,或载异闻。” 田轸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他引着陈飞走向深处一个独立的乌木案几。案上别无他物,只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卷颜色暗沉、边缘磨损严重的古旧竹简。竹简的编绳己呈深褐色,显然年代久远。
“此简,乃家父近年偶得,传自前代,惜乎残损大半,文字古奥,图样玄奇,府中无人能解其意。” 田轸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竹简表面,目光却如同实质,牢牢锁在陈飞脸上,“小友不妨一观,看看这‘天授’之慧眼,能否窥得其中一二玄机?”
来了!真正的杀招!陈飞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努力控制着呼吸,像真正好奇的孩童一样,怯生生地凑近案几,踮起脚尖,目光投向那卷摊开的残简。
只一眼!
如同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轰然炸裂!陈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竹简上刻画的,并非预想中的古奥文字或神秘图腾!
那赫然是几组扭曲却无比熟悉的符号!扭曲的拉丁字母“α”、“β”!诡异的阿拉伯数字“3.14”!甚至还有一个清晰无比的、代表角度的希腊字母“θ”!
这些符号,与他穿越后因本能刻在竹片上、被陈勇视为“鬼画符”的公式碎片,如出一辙!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在符号旁边,用极其简略却精准的线条,勾勒着一个装置的剖面图——那结构分明是…是…杠杆与滑轮组的复合应用示意图!旁边标注的,正是“F1·L1 = F2·L2”的秦代“鬼符”版本!
墨家!这是墨家的机关术残卷!是物理公式在这个时空的另一种具象化!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陈飞的喉咙!他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白纸!那瞬间的失态,那无法掩饰的、如同见鬼般的惊骇,如同黑夜中的火炬,清晰地映入了田轸那双深潭般沉静的眼眸!
“小友?” 田轸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锥般的锐利,“此图…似令小友…颇为惊诧?可是…认得?”
陈飞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求生欲让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他迅速低下头,将惊骇欲绝的表情深深藏起,小手死死攥住袖中的玉玦,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他强迫自己发出细弱的、带着剧烈咳嗽的呜咽,身体摇摇欲坠:“…头…头好晕…好多的…弯弯虫子…爬…爬…” 他一边“虚弱”地呻吟,一边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仿佛真的被那些“古奥”的符号吓坏了。
田轸并未伸手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飞拙劣却拼尽全力的表演。那双洞察秋毫的眸子深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大、加深。惊骇?而非茫然?这孩童的反应…绝非寻常!
“看来此简所载过于玄奥,小友心神耗损。” 田轸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来人,送小友回客院休息。好生照看。”
两名沉默的健仆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如同影子。陈飞不敢再看那卷要命的竹简一眼,像只受惊的小鹿,被仆役“搀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带离了这间充满窒息感的藏书室。身后,田轸的目光如同实质,久久地钉在他单薄的背影上。
回到客院厢房,陈仲一把将失魂落魄的儿子紧紧搂住,感受到那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非儿!非儿!他们把你怎样了?” 陈勇也焦急地围上来。
陈飞伏在父亲宽厚的胸膛里,急促的呼吸着,袖中的玉玦硌得掌心生疼。他无法言说那卷竹简带来的惊涛骇浪!墨家公式!这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并非完全蒙昧!有先贤曾触及了真理的边缘!田蚡得到了它!田轸在试探自己是否“认得”!
更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田蚡那句“暂留府中”绝非好意!田轸的试探也绝不会停止!这深宅大院是华丽的囚笼,那卷竹简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旦被确认“认得”那些符号…等待他的,绝不是座上宾,而是被榨干所有价值后、无声无息的消亡!
“阿父…二哥…” 陈飞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恐惧,小手紧紧抓住陈仲的衣襟,“…怕…想回家…这里有…有吃人的东西…” 他说的并非完全是谎言。
陈仲和陈勇对视一眼,心头一片冰凉。回家?谈何容易!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田府。客院一片死寂。陈仲父子在极度的疲惫和紧张中沉沉睡去。陈飞躺在冰冷的榻上,却睁大了眼睛,毫无睡意。袖中的玉玦紧贴着肌肤,带来一丝诡异的冰凉。黑暗中,他仿佛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突然!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屋瓦的“嚓”声,极其突兀地在死寂的屋顶响起!
陈飞的寒毛瞬间炸立!前世无数次实验室安全演练刻入骨髓的本能让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
不是错觉!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房梁的阴影处滑落,落地无声!黑影身形瘦长矫健,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精光的眼睛!那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瞬间锁定了榻上“沉睡”的陈飞,以及他枕边那个不起眼的、装着剩余“神炭”粉末的小皮囊(田轸“送”给他“玩”的)!
刺客?!田蚡的人?还是…其他势力?目标是自己?还是那卷要命的竹简?!
黑影没有任何犹豫,如同扑食的猎豹,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首取陈飞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生死关头!
陈飞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躲?这孩童身体根本来不及!呼救?只会让父亲二哥陪葬!唯一的生机,在枕边!
在黑影利爪即将触及咽喉皮肤的瞬间,陈飞如同被噩梦惊醒般猛地一个翻身!动作笨拙却恰好避开了要害!同时,他的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抓起枕边那个装着炭粉的小皮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黑影面门和旁边烛台上那点豆大的摇曳火苗,猛地砸了过去!
“噗——!”
皮囊破裂!乌黑的、细密的炭粉如同爆炸的烟幕弹,瞬间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
几乎同时,几点炽热的火星被飞溅的炭粉裹挟着,落入了这浓密的、充满了易燃粉尘的空气里!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冲击力的爆鸣在狭小的厢房内猛然炸响!
没有冲天的火光,只有一团瞬间膨胀、灼热的黑色气浪!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扑来的黑影胸口!
“呃!” 黑影闷哼一声,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打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墙壁上!他脸上的蒙面巾被气浪撕裂,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惊骇和痛苦的脸,口鼻瞬间被浓黑的炭粉糊住,剧烈地呛咳起来!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巨大的声响和气浪也瞬间惊醒了沉睡的陈仲和陈勇!
“非儿!” 陈仲目眦欲裂,如同暴怒的雄狮,抄起榻边的矮凳就扑了过来!
陈勇也惊醒,抄起门栓,怒吼着冲向那个被炸懵的黑衣人!
黑衣人反应极快,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和窒息感,猛地一蹬墙壁,身体如同滑溜的泥鳅,闪电般撞破糊着绢布的窗棂,带着漫天木屑和黑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呛人的炭粉烟尘在屋内弥漫。
“追!” 陈勇红着眼就要往外冲。
“别追!” 陈仲一把拉住他,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后怕的颤抖。他死死护住被爆炸气浪掀翻在地、正剧烈咳嗽、小脸黢黑的陈飞,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过破碎的窗户和满屋狼藉。炭粉…爆炸…这又是非儿那“神授”的保命法门?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田府的护卫被惊动了!
陈飞蜷缩在父亲怀里,剧烈地咳嗽着,小脸被炭粉染黑,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惊魂未定和后怕。刚才那一下,赌赢了!炭粉爆炸,粉尘爆炸原理!这简陋的“炸弹”救了他一命!但也彻底暴露了!田府不能再留!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枚小巧玲珑、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玦,从陈飞因剧烈咳嗽而松开的袖口滑落,无声地掉落在满是炭粉和木屑的地上,沾染了污迹。
田府前院灯火通明。
田蚡面色铁青,负手立于庭中。田轸侍立一旁,俊秀的脸上再无半分温和,只剩冰冷的凝重。护卫头领单膝跪地,低声禀报着客院发生的“意外”——“贼人”潜入,意图行刺小神童,被陈氏父子击退,小神童受惊,暂无大碍,贼人遁走无踪。
“遁走无踪?” 田蚡的声音冷得像冰,“田府守卫森严,是纸糊的吗?贼人如何进来的?又为何偏偏是今夜?偏偏是那孩童的住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田轸,“那炭粉爆炸,又是怎么回事?轸儿,你‘送’他的炭粉,威力不小啊。”
田轸微微垂首:“孩儿失察。那炭粉…确系孩儿所赠,本意是予其玩耍,未曾想…竟有如此骇人之用。此子…身上秘密,恐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险。” 他想起了藏书阁中陈飞面对古简时那瞬间无法掩饰的惊骇。
一名管事匆匆而来,手中捧着一物,正是那枚掉落在地、沾满炭粉污迹的羊脂白玉玦。“老爷,公子,这是在客院…小神童居所地上发现的。”
田蚡的目光落在玉玦上,瞳孔骤然收缩!这玉玦…他认得!是阿桑心爱之物!白日里,她亲手塞给了那孩童!
“阿桑…” 田蚡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内宅方向。几乎同时,一个侍女惊慌失措地跑来:“老爷!不好了!桑夫人…桑夫人她…悬梁了!”
田蚡和田轸脸色剧变!悬梁?!
当众人冲进阿桑那间布置得香艳奢靡的卧房时,只看到一具悬挂在房梁上的冰冷尸体。阿桑穿着她最爱的桃红深衣,妆容依旧精致,只是脸色青紫,舌头微微伸出,早己气绝身亡。脚下,是一只踢翻的绣墩。桌上,留着一方素绢,上面用胭脂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妾愧对老爷,无颜苟活。”
现场看似一场因事败露而畏罪自尽的戏码。
田蚡站在尸体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那方胭脂遗书,又看看手中那枚污迹斑斑的玉玦,最后,目光缓缓移向客院的方向。眼底深处,是翻腾的怒火和一丝更深的、被愚弄的寒意。阿桑…一个姬妾,哪来这么大的能量和胆量?背后是谁?这枚玉玦出现在“遇袭”现场,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栽赃,祸水东引?
“查!” 田蚡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滔天的杀意,“给老夫彻查!昨夜当值的所有护卫!接触过客院的所有人!还有…桑夫人近日所有行踪、接触过的人!掘地三尺,也要把真正的黑手给老夫挖出来!”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玉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栎阳城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的暗流,比他想象的更加汹涌、致命!而那个看似懵懂、却身怀惊世之秘、引得各方觊觎的稚童,己然成了这场风暴的核心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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