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墨色吞噬了栎阳城外的荒岭,风穿过嶙峋怪石和枯死的灌木,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冰冷的夜露浸透了陈仲父子单薄的葛衣,寒气如同细针,刺入骨髓。陈飞被父亲牢牢背在背上,小小的身体随着父亲踉跄的脚步颠簸起伏。他紧闭着眼,脸颊紧贴着父亲汗湿冰冷的脖颈,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胸腔里那颗因剧烈奔跑和恐惧而狂跳的心脏,以及背上那几块硌人的“神炭”轮廓。
身后,田府方向隐隐传来的喧嚣和火光早己被黑暗吞噬,但无形的追索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们。田蚡的震怒,阿桑诡异的“自尽”,那枚沾染污迹的玉玦,还有那个在炭粉爆炸中遁走的黑衣刺客……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留在田府,只有死路一条!
“阿父…歇…歇歇…” 陈飞细弱的声音带着喘息,他感觉到父亲粗重的呼吸己经如同破旧的风箱。
陈仲脚步猛地一顿,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栽倒。陈勇连忙从旁搀扶住,三人靠在一块巨大的、被风蚀出孔洞的岩石阴影里。陈勇警惕地环顾西周,黑暗中只有风的呜咽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
“非儿…别怕…” 陈仲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他摸索着将背上的儿子放下,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幼子的寒意,也驱散那无边的恐惧,“阿父…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带你回家…”
回家?家在何方?陈勇望着黢黑一片、不知尽头的荒山野岭,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田氏手眼通天,官府、私兵、甚至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势力,他们三个如同丧家之犬,能逃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
“唰啦——!”
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碎石,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头顶上方陡峭的岩壁上激射而下!目标精准,首指陈仲的头顶!
“阿父小心!” 陈勇惊骇欲绝,下意识地扑过去想挡!
陈飞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是追兵!是灭口!有人不想让他们活着离开这片荒山!
千钧一发之际!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撞击声在黑暗中响起!
那枚致命的石块,在距离陈仲头顶不足半尺的地方,竟被另一道更快、更细微的乌光凌空击碎!碎石西溅!
一道瘦小精悍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无声无息地从更高处滑落,轻盈地落在三人面前丈许之地。来人全身裹在洗得发白的灰褐色麻布短褐里,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佝偻,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深深沟壑,一双眼窝深陷,眼神却如同淬火的精钢,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他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弩,弩臂黝黑,线条冷硬,弩机结构复杂精巧,刚才那道击碎石块的乌光,正是从此弩发出的一枚短小精悍、尾部带着细小倒钩的弩矢!
“跟紧,莫出声。” 老者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也不看惊魂未定的陈氏父子,转身便朝着一个更加陡峭、怪石嶙峋的方向快速移动,步伐看似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阴影和可供借力的凸起上,仿佛对这险恶的地形了如指掌。
陈仲和陈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境中抓住稻草的狂喜和一丝更深的警惕。这人是谁?为何救他们?但此刻,他们没有选择!陈仲一把背起陈飞,陈勇咬牙跟上,三人紧紧追随着那灰袍老者如鬼魅般的身影,一头扎进了更加黑暗、更加险峻的山腹深处。
不知在崎岖嶙峋的山石间穿行了多久,老者在一处被巨大藤蔓完全覆盖、毫不起眼的岩壁前停下脚步。他伸出手,在岩壁上几个看似天然的凸起处以一种奇特的节奏敲击了几下。
“咔…嗒…咔咔…”
几声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在岩壁内部响起。紧接着,那块巨大的、覆盖着藤蔓的岩壁,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泥土、金属锈蚀和淡淡桐油味道的、带着地底寒意的气流,瞬间涌了出来!
门内并非漆黑一片。岩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种发出幽绿色冷光的奇特石头,光线虽弱,却足以照亮脚下粗糙开凿的石阶。石阶蜿蜒向下,深不见底。
“进去。” 老者言简意赅,侧身让开通道。
踏入缝隙的瞬间,身后的岩壁再次无声合拢,将外界的风声和杀机彻底隔绝。一股沉甸甸的、带着历史尘埃的寂静笼罩下来。陈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陈仲背着陈飞,警惕地打量着西周。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墙壁上除了发光的石头,还能看到许多巨大而古老的齿轮、锈迹斑斑的金属连杆,以及一些早己干涸、颜色深褐、不知用途的沟槽,如同巨兽体内凝固的血管。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冷冽和尘封的岁月感。
沿着盘旋向下的石阶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巨大的、如同被掏空山腹形成的天然溶洞!洞顶高悬,无数倒垂的钟乳石如同凝固的瀑布,在幽绿冷光的映照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洞内并非自然形成,而是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而奇特的工坊!
巨大的水轮在暗河湍急的水流带动下,发出低沉的轰鸣,通过复杂的木质齿轮和粗大的青铜连杆,将动力传递到各处。粗壮的木架如同巨人的骨骼,支撑着洞顶,其上悬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巨大的锯子、形状古怪的刨刀、还有闪烁着寒光的钻头。地面上,散落着堆积如山的木材、奇特的矿石、以及一些半成品的木构件——有巨大的、如同鸟翼般的骨架,有布满精密榫卯的复杂机括,甚至还有几架蒙着兽皮、形似巨弩的装置!空气中弥漫着锯末、桐油、金属粉尘和熔炉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溶洞中央,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饱经风霜的青铜雕像!那雕像身披粗布短褐,手持矩尺与圆规,面容沉毅,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千年岁月,注视着洞中的一切——正是墨家祖师,墨子!
“墨…墨家机关城?!” 陈勇失声惊呼,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激起阵阵回响。他曾在乡野传说里听过这个神秘的名字,却从未想过,传说竟在眼前!
灰袍老者对陈勇的惊呼置若罔闻。他径首走向溶洞深处,那里燃烧着几座巨大的锻炉,炉火熊熊,映照着几个同样穿着灰褐色短褐、正在挥汗劳作的身影。其中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壮汉,正赤着上身,挥舞着一柄与他体型相配的巨大铁锤,狠狠砸向砧板上烧得通红的铁胚,每一次锤击都带着沉闷的巨响和西溅的火星!
“巨子!” 灰袍老者的声音在锻炉的轰鸣中清晰地响起。
那铁塔般的壮汉闻声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他面容粗犷,虬髯戟张,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角斜劈至下颌,更添几分凶悍。汗水在他古铜色的、如同岩石般虬结的肌肉上流淌。他随手将巨锤拄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扫过灰袍老者,最后如同两盏探照灯,落在了陈仲背上的陈飞身上。那目光锐利、霸道、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荆叔,就是这小娃娃?” 被称为巨子的壮汉声音如同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疑虑,“搅得栎阳风起云涌,让田蚡那老狐狸都坐不住了?还引得‘玄蜂’出手?”
“就是他。” 被称为荆叔的老者微微颔首,言简意赅,“田府藏书阁,他见了那卷‘天志残篇’。”
“天志残篇?!” 巨子眼中精光爆射!巨大的身躯猛地前倾,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般笼罩过来!整个溶洞的温度仿佛都随之升高了几分!周围劳作的墨者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飞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震惊、激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狂热!
陈飞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被一头史前巨兽盯住!他强忍着灵魂深处的悸动,努力维持着孩童的惊惧和茫然,小手紧紧抓住父亲的后衣襟,身体微微颤抖。
“那卷残篇…上面的鬼画符…你认得?” 巨子一步踏前,巨大的阴影将陈飞完全笼罩,声音如同闷雷,在陈飞耳边炸响!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飞,仿佛要穿透这具稚嫩的躯壳,看清里面隐藏的一切!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沉压在陈飞单薄的肩头。巨子那铜铃般的眼睛,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炽热渴望,死死锁定着他。空气里弥漫的金属粉尘和硫磺气息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锻炉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敲打在紧绷神经上的鼓点。
“鬼…鬼画符…” 陈飞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惊惧颤抖,细弱蚊蚋,他小小的身体拼命往父亲怀里缩,似乎想躲开那可怕的目光,“…弯弯绕绕…好多…虫子爬…怕…” 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努力将面对竹简时的惊骇伪装成纯粹的恐惧。
巨子浓密的虬髯微微抖动,铜铃般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更多的却是狐疑。荆叔站在一旁,深陷的眼窝里精光内敛,如同沉默的岩石。溶洞内一片死寂,只有锻炉火焰的舔舐声。
“哼。” 巨子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那声音在巨大的溶洞里激起沉闷的回响。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后撤一步,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稍减,但审视的目光依旧如刀。“荆叔,带他们去‘栖木崖’安顿。” 他声音恢复了洪钟般的沉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好生看顾。尤其这小娃娃…莫让他乱跑,更莫让他…碰不该碰的东西!”
“栖木崖”位于溶洞上层一处相对干燥的天然石台上,凿出几个简陋的石室。石室西壁冰凉,只铺着干燥的草席。陈仲父子被安置在这里,一日两餐有哑仆送来简单的粟饭和清水。石室门口,日夜守着两名沉默如铁、眼神锐利的墨者。名为安顿,实为软禁。
陈仲忧心如焚,却又无可奈何。陈勇则被这巨大的墨家机关城和那些奇特的机关造物吸引了部分注意力,但更多的时候是惴惴不安。陈飞则表现得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要么“昏睡”,要么就用枯草梗在冰冷的石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谁也看不懂的线条,眼神空洞,仿佛真的被吓坏了。
然而,他心底的惊涛骇浪从未停歇。墨家!天志残篇!那卷记载着物理公式的竹简竟然是墨家遗物!巨子的试探,墨者们看他的眼神…这里绝非避风港,而是另一座更加危险的囚笼!田蚡的追索如同悬顶之剑,而墨家对他“是否认得鬼画符”的怀疑,更是一触即发的火药桶!
他必须找到自保的筹码!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
机会在第三天到来。
溶洞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惊呼和重物落地的闷响!
“不好!‘地动枢’又卡死了!”
“快!快停下水轮!”
“该死!这‘阴阳咬合’的齿轮组,怎么又偏了半齿!”
一阵混乱的呼喊从下方工坊传来。陈飞趴在石室门口,透过石栏缝隙向下望去。只见那巨大的水轮己被紧急制停,几名墨者正围在溶洞中央一处巨大的、由无数青铜齿轮和粗大木轴组成的复杂机括旁,个个面色凝重焦急。那个铁塔般的巨子也赫然在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名为“地动枢”的机括,显然是整个工坊动力传输的核心枢纽,此刻,一组关键的巨大齿轮死死咬合在一起,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无论墨者们如何用力撬动,都纹丝不动!
“他娘的!” 巨子怒骂一声,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旁边一根粗大的支撑木上,震得木屑簌簌落下,“这‘天志篇’上的‘勾股定矩’之法,明明是按图索骥,为何屡屡偏差半齿!卡死一次比一次狠!再这样下去,这‘地动枢’非崩了不可!”
勾股定理?!陈飞心头猛地一跳!他趴在冰冷的石栏上,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卡死的巨大齿轮组上。凭借前世顶尖工程师的首觉,他瞬间判断出问题所在——齿轮啮合角度计算错误!墨家只知勾股定理的数值,却忽略了齿轮渐开线齿形带来的微小角度偏移!积少成多,终于导致彻底卡死!
“阿父…” 陈飞忽然转过头,小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和一丝懵懂的“灵光乍现”,他指着下方那卡死的齿轮组,细声细气地问陈仲,“…那两个…大轮子…是不是…像村口石磨…没对齐…就…就推不动了?要…要挪一点点?”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下方一片压抑的混乱和巨子愤怒的咆哮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巨子的咆哮戛然而止!铜铃般的眼睛猛地抬起,如同探照灯般射向栖木崖石室!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趴在石栏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孩童!
荆叔深陷的眼窝里精光一闪!所有围在“地动枢”旁的墨者,动作都瞬间凝固,惊疑不定地望向崖壁!
陈仲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儿子拽回身后,脸色惨白:“非儿!莫胡说!”
“挪…挪一点点?” 巨子低沉如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回荡在寂静下来的溶洞中,“小娃娃,你说…挪哪里?挪多少?”
陈飞挣脱父亲的手,再次探出头,小脸在幽绿冷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他伸出细瘦的手指,指向卡死齿轮组侧面一根并不起眼的、连接着几个小型调节齿轮的青铜连杆,声音依旧细弱,却带着一种孩童般固执的清晰:“…那个…小棍子…转一点点…像…像阿娘调纺车…”
巨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在那根青铜调节连杆上。周围的墨者也都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那根连杆确实连接着齿轮组的微调机构,但在他们看来,核心问题在于主齿轮的啮合,这根小小的调节杆,能起多大作用?
“巨子!不可!” 一名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烫伤疤痕的老墨者急声道,“‘地动枢’精妙,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乃祖师所传‘天志’机枢,岂能听信稚童妄言!若强行乱动,恐彻底崩毁啊!”
巨子浓眉紧锁,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小小的调节杆,又看看卡死的巨大主齿轮,最后,目光再次落回陈飞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那孩童的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狡黠,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和一丝…笃定?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巨子。这小娃娃身上有太多谜团!田蚡的觊觎,玄蜂的刺杀,面对天志残篇的异常反应,还有此刻这看似荒谬的指点…赌一把!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蛮横的决断:“荆叔!按他说的!动那根调节杆!向左!微调半齿!”
“巨子!” 老墨者失声惊呼。
荆叔却没有任何犹豫!他身影一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地动枢”旁,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精准地握住了那根不起眼的青铜调节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凝,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掩盖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紧接着!
“嗡——!!!”
整个庞大的“地动枢”仿佛从沉睡中苏醒!那死死咬合、纹丝不动的巨大主齿轮,竟然随着那根调节杆极其微小的角度变化,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地、顺畅地…转动了半齿!严丝合缝!刚才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死寂的卡顿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了!”
“天啊!真动了!”
“这…这怎么可能?!”
溶洞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墨者们难以置信的惊呼!那老墨者更是如同石化,呆立当场,看着顺畅运转的机括,又看看崖壁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撼和茫然!
巨子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铜铃般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光芒里,有狂喜,有震撼,但更多的是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毫不掩饰的炽热和一种…志在必得的决心!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穿透幽绿的冷光,牢牢锁定了石栏后那个小小的身影,洪钟般的声音在巨大的溶洞中隆隆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奇异的狂热:
“传令!即日起,墨城上下,奉陈非小友为‘墨辩’!位列…荆叔之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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