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劈桑树的焦炭解了粟米困局。
陈飞却陷入更深的危机——六岁孩童的躯壳困着双料博士的灵魂,稍有不慎便会被当作妖孽焚祭。
他只能伪装高烧失忆,却在计算炭窑结构时本能写出前世公式。
草纸被风吹到二哥脚下,扭曲的“鬼画符”惊得少年魂飞魄散。
“阿非!你…你画的这是天书?还是恶鬼的咒文?”
暴雨歇了,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像一块浸饱了脏水的旧麻布,沉甸甸地压在陈家茅屋低矮的檐角。泥泞的院子里,老桑树焦黑的残桩突兀地杵着,断口处湿漉漉、黑黢黢,袅袅飘散着最后几缕不甘心的青烟。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焦糊味、土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屋后污秽沟渠的酸腐气息。
屋里,那简陋却立下奇功的“炭粉滤器”己被撤下。洗净的粟米混着乌黑的炭粉,薄薄地摊在屋内相对干燥的泥地上,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光,正努力汲取着一点可怜的热气。一股难以言喻、既非纯然谷物清香也非纯粹焦炭气味的独特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粗粝而坚韧的生机。
陈仲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把湿漉漉的炭粟混合物拨匀,动作轻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时不时瞟向草席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挥之不去的巨大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敬畏。
“阿父……” 陈勇蹲在墙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梦呓般的恍惚,“那水……真就变清了……污糟东西全留在了布上……这……这真是神炭?”
陈仲的手顿在半空,指缝里还沾着乌黑的炭粉。他沉默了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最终只重重地叹了口气:“莫问!赶紧想法子弄干这些粟!三日……三日眨眼就到!” 他声音沙哑,疲惫刻进了骨头缝里,却多了一股被逼到悬崖边又硬生生拽回一丝希望的狠劲。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截焦黑的残桩,眼神复杂难言。
草席上,陈飞紧闭着眼,呼吸急促而灼热,小小的身体在高烧余烬里微微颤抖。他并非全然昏迷,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处理着汹涌而来的信息流和巨大的危机感。
*成功了……暂时……* 冰冷的结论在意识深处划过。木炭吸附净化,这是最基础的科学应用,却在这个时代成了近乎“神迹”的存在。赵三那贪婪又惊疑的眼神,陈仲父子震撼中带着敬畏的反应,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陈飞的灵魂上。
**危险!极度危险!**
一个六岁的农家病童,骤然展现出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近乎命令的口吻?这在蒙昧的秦代,与“妖孽”、“鬼祟”无异!里正赵三或许一时被利益和那点对“神异”的忌惮绊住,但他那毒蛇般的贪婪绝不会消失,只会蛰伏,等待更致命的一击。一旦陈仲父子从震撼中回过神,深究起来……陈飞几乎能看到自己被架上柴堆、泼上油脂的恐怖景象!
*必须伪装!必须彻底融入这具躯壳!*
原主“陈非”的记忆碎片混乱而稀薄,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落叶:阿父沉默的脊背,二哥偷偷塞来的半块干饼,严厉的里正,还有那场几乎夺走这具身体的高热……足够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沉默、有些怯懦、体弱多病的六岁稚童。
“呃……” 陈飞发出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睫毛剧烈颤动,仿佛正被噩梦死死纠缠。他艰难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涣散,茫然地扫过屋顶漏雨的破洞,落在陈仲佝偻的背影上。
“阿……阿父?” 声音细弱嘶哑,带着孩童的稚嫩和一种大病初愈的、懵懂的虚弱。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这声呼唤如同石子投入死水。陈仲猛地转身,脸上沟壑纵横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紧张取代:“非儿!” 他几乎是扑到草席边,粗糙的大手带着炭粉的乌黑和泥土的气息,颤抖着覆上陈飞的额头,“醒了!真的醒了!还烫不烫?哪里难受?告诉阿父!”
那掌心滚烫的温度和毫不掩饰的关切,让陈飞灵魂深处某个角落微微一颤。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份茫然的虚弱,眼神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孩童的懵懂,轻轻摇了摇头,嘴唇嚅动:“渴……阿父……水……”
“水!快!勇儿!干净的雨水!” 陈仲迭声喊着。
陈勇立刻从屋角水瓮里舀了半瓢相对澄清的雨水,小心地凑到陈飞唇边。陈飞小口啜饮着,冰凉的雨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
“非儿……你……你还记得昨夜……还有刚才……” 陈勇蹲在一旁,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试探着开口,眼神紧紧盯着弟弟的脸,试图从那苍白的小脸上捕捉一丝昨夜那种令人心悸的锐利。
陈飞喝水的动作顿住了。他茫然地抬起眼,看向陈勇,长长的睫毛无辜地眨动着,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困惑:“……昨夜?……刚才?” 他歪了歪头,仿佛在努力回忆,眉头微微蹙起,随即露出孩童般的苦恼神色,“……头好痛……好黑……只记得……好大的雷……好怕……” 说着,身体还配合地瑟缩了一下,往陈仲怀里钻了钻,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陈勇愣住了,与陈仲交换了一个眼神。难道昨夜那近乎“神启”的一幕,真是高烧中的谵妄?是老天爷借非儿的口和手,降下的救命法子?看着幼弟此刻全然是一副大病初愈、懵懂惊惧的孩童模样,昨夜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竟遥远得像一场怪诞的梦。
陈仲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悄然松了几分,他宽厚的大手笨拙地轻拍着陈飞单薄的脊背,声音放得更加柔和:“不怕,不怕……雷劈了老桑树,但也给了咱神炭……非儿不怕了,都过去了……好好养着,莫要劳神。” 他最终选择了最“合理”的解释——神迹显灵,借子之手。这解释,能安抚他受惊的心,也无形中消解了那份对幼子“异常”的疑虑。
陈飞依偎在父亲怀里,感受着那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温热,紧绷的心弦却丝毫不敢放松。伪装只是第一步。
*炭粉混合粟米,吸附杂质只是权宜之计。储存的关键,在于干燥!* 科学家的本能思维在冷静运转。这阴雨潮湿的天气,靠屋内这点微弱的热气和通风,三日根本不可能将粟米彻底晾干!一旦返潮霉变,前功尽弃,赵三的獠牙会立刻亮出来。
*需要干燥的炭!需要更可控的热源!需要……一个简易的炭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前世实验室里精确的物理模型、工程图纸,此刻被残酷的现实逼仄,在他脑海中急速重构、简化。材料?现成的焦黑桑木!结构?最简单的立式窑!通风口角度、燃烧室容积、烟道抽力……一连串冰冷的参数和公式如同本能般涌现。
他需要验证!需要计算!
机会很快到来。午后,陈仲被邻人唤去帮忙修补被风雨毁坏的屋顶,陈勇则在院子里奋力劈砍那焦黑的老桑树残桩,为后续可能的炭烧准备燃料。屋里只剩下陈飞一人。
他立刻挣扎着爬起,小小的身体依旧虚软无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目光迅速扫过屋内角落。有了!几片裁剩下、边缘粗糙的劣质竹简(大概是陈勇学刻字用的),还有半截烧焦了头的细树枝,充当炭笔勉强可用。
他蜷缩在草席最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门口,用身体挡住可能的视线。小小的手紧紧攥着那截焦黑的“炭笔”,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孩童躯壳带来的虚弱感干扰,将全部精神凝聚于一点。
*空气流量……截面流速……贝努利方程简化……*
竹简粗糙的表面摩擦着炭笔。他全神贯注,前世刻入骨髓的工程首觉和数学本能驱动着稚嫩的手腕。线条在竹片上延伸——不是秦篆,不是任何这个时代存在的符号。那是扭曲的拉丁字母(V 代表流速),是简洁却诡异的阿拉伯数字(1.2,3.5),是代表角度和首径的希腊字母(θ,φ),还有几条歪歪扭扭、标注着尺寸的炭窑结构草图。几个关键的、代表流量与阻力关系的公式被挤在草图旁边,字迹因虚弱而颤抖模糊,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
“通风口角度……三十度……截面比……一点五……” 他无意识地用微不可闻的气声,念诵着前世熟悉的术语,仿佛这样能抓住某种真实感,对抗这荒谬绝伦的时空错位。高烧后的眩晕和强行集中精神带来的剧烈头痛阵阵袭来,汗水浸湿了他额前枯黄的碎发,沿着苍白的小脸滑落。
突然,一阵穿堂风猛地从破窗灌入!
“呼——!”
风不大,却异常刁钻阴冷。陈飞本就虚弱,被这冷风一激,手猛地一抖。那片承载着异世符号与雏形设计的竹简,如同枯叶般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脱,打着旋儿,被风卷着,轻飘飘地滚向门口。
门口,陈勇抱着一捆新劈好的、还带着焦糊味的桑木柴,正准备进来。他一只脚刚踏过门槛,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地上那片翻滚的竹简。
竹简停在他沾满泥泞的草鞋前。
陈勇的目光落在了上面。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陈勇脸上的疲惫和劳作后的红晕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他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死死钉在那片竹简上。那上面是什么?扭曲盘绕如蛇虫!尖锐怪异似鸟爪!还有那些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同鬼画符般的圈圈点点!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昨夜雷雨中的蓝光、幼弟那不属于孩童的冰冷眼神、还有眼前这竹片上阴森诡异的“咒文”……所有怪诞的碎片轰然拼凑!
这不是神迹!
这是邪祟!是恶鬼的符咒!是缠上幼弟的妖孽!
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抬头,看向草席角落里的陈飞,眼神不再是兄长的关切,而是混杂着极度惊恐、陌生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声音因极度的骇异而拔高、扭曲,尖利地刺破了茅屋的寂静:
“阿非!你…你画的这是天书?还是恶鬼的咒文?!”
这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飞耳中!
陈飞浑身剧震,小小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伪装的面具被猝然撕开!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蛇缠上脖颈。他猛地回头,正对上陈勇那双因恐惧而瞪得几乎裂开、充满了陌生和怀疑的眼睛。
完了!
大脑一片空白,前世今生所有的应变策略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的本能接管了控制权。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感如同海啸般真实地席卷而来!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哀鸣从陈飞喉咙里挤出。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双眼骤然翻白,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颊瞬间惨白如金纸。攥在手里的半截焦炭笔“啪嗒”掉在草席上。他像一片失去依托的枯叶,软软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彻底“昏死”过去。
“非儿——!” 陈勇魂飞魄散,方才那点惊惧瞬间被更巨大的恐慌淹没。他扔下柴火,一个箭步扑到陈飞身边,颤抖着手去探鼻息。还好,虽然微弱,气息尚存。那苍白小脸上沾着的泥土和额角迅速肿起的青紫,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
“阿父!阿父!非儿又昏过去了!磕到头了!” 陈勇带着哭腔朝屋外嘶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手忙脚乱地将弟弟抱回草席,用袖子胡乱擦拭他脸上的泥污,看着那紧闭的双眼和毫无生气的模样,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啃噬着他。自己刚才……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那样吼叫质问病弱的弟弟?非儿昨夜才从鬼门关爬回来啊!
陈仲闻声冲回屋里,看到此景,脸色也是一白。他二话不说,一把将陈飞抱进怀里,粗糙的手指焦急地按压着儿子的人中穴,口中不断呼唤:“非儿!非儿!醒醒!阿父在!莫怕!”
陈勇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片惹祸的竹简。那上面扭曲诡异的符号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幽光。他心头猛地一悸,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再次爬上脊背。他下意识地飞快弯腰,一把抓起那片竹简,像抓着一条剧毒的蛇,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竹片捏碎。这东西……绝不能留!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他的目光落在草席上昏迷不醒的幼弟脸上,那毫无血色的脆弱,与竹简上冰冷诡异的符号形成刺眼的对比。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昨夜那近乎神迹的净粟之法,与眼前这如同妖鬼诅咒的符号……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阿非?或者……这具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藏着什么?
屋外,焦黑的老桑树残桩在阴郁的天色下沉默矗立,断口处湿漉漉的,像一只窥视着茅屋的、流泪的黑色眼睛。风穿过残桩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如同鬼魂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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