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灶火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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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灶火玄机

 

陈飞是在一阵颠簸和刺鼻的草药味中“醒”来的。

他依旧紧闭着眼,维持着昏迷的假象,感官却像绷紧的弦,捕捉着周遭的一切。身体被一条粗糙的葛布带子固定在一个宽阔、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背上——是父亲陈仲。每一次迈步,都带来轻微的摇晃。冷风从衣领灌入,激得他皮肤起栗。耳边是陈仲粗重而急促的喘息,还有陈勇紧随其后、带着慌乱和深深自责的脚步声,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阿父…都怪我…我不该吼他…” 陈勇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重复,像钝刀子割着陈仲的心。

陈仲沉默着,只是背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步伐又快了几分。风声里,隐约能听到他牙关紧咬的咯咯声。

*去哪?* 陈飞的心悬了起来。不会是…找巫觋?

恐惧刚冒头,就被一股更强烈的意志压了下去。不能慌!装疯是最后一道防线,必须演到底!他努力放松身体,让头无力地垂在父亲坚实的肩窝,呼吸刻意放得又浅又急,模仿着高烧惊厥后的虚弱。

颠簸持续着,穿过湿冷的空气和泥泞的小路。不知过了多久,陈仲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停在了一处地方。一股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草药味混杂着某种陈年污垢和烟火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雨后的清新。

“周…周婆婆!” 陈仲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在寂静中响起,“求您…再看看我家非儿!他…他又昏过去了!还…还磕到了头!”

一个苍老、干涩、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像砂纸摩擦朽木:“抬进来吧…放榻上…啧,这头上的包…乌青带紫,邪风怕是入了脑窍…”

陈飞感到自己被小心地放了下来,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和一张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一只冰冷、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指,带着浓郁的草药和说不清的怪味,按上了他的手腕。

陈飞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他控制着脉搏,让它因恐惧和虚弱而显得细速紊乱。那只枯手又翻开他的眼皮。陈飞强忍着躲闪的本能,任由那浑浊的老眼凑近,一股酸腐的口气喷在他脸上。

“唔…” 周婆婆沉吟着,声音带着惯有的神秘和沉重,“高热虽退,惊魂未定。头上这一磕,怕是又震散了魂儿…再加上昨夜雷火劈树,惊了西方游魂野鬼…” 她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敲在陈仲和陈勇紧绷的神经上,“…难说…难说有没有脏东西趁机…附了上来…”

“附…附身?!” 陈勇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昨夜竹片上那鬼画符般的符号再次浮现在眼前,寒意首透骨髓。

陈仲的脸色也瞬间惨白,魁梧的身躯晃了晃。

“婆婆!求您救救非儿!” 陈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他还那么小!要拿什么驱邪?您只管说!我陈仲砸锅卖铁…”

“急什么!” 周婆婆不耐烦地打断,枯手一挥,指向屋内一角黑黢黢的神龛,上面供着一个面目模糊的泥塑,龛前积着厚厚的香灰,“心诚则灵!先奉上香火钱五十钱,老婆子才好向老仙家讨个说法!”

五十钱!陈勇眼前一黑,家里连给非儿抓药的铜子都快没了!陈仲却毫不犹豫,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钱袋,倾尽所有倒在掌心,数出仅有的二十几个铜钱,又急急地对陈勇低吼:“勇儿!回家!把…把那半袋黍米拿来!”

“阿父!那是…” 陈勇急了,那是全家最后几天的口粮!

“快去!” 陈仲双眼赤红,声音嘶哑如困兽。

陈勇不敢再言,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屋内只剩下陈仲粗重的喘息、周婆婆慢条斯理摆弄香烛的窸窣声,以及陈飞装出来的微弱呻吟。

*五十钱…半袋黍米…就为一句装神弄鬼的“脏东西附身”?* 愤怒如同岩浆,在陈飞冰冷的伪装下灼烧。这老巫婆!这愚昧!这吃人的世道!他必须结束这场闹剧!必须让父亲把这点仅存的希望,用在真正能活下去的地方!

就在陈勇捧着那半袋黍米,面如死灰地冲回来,陈仲颤抖着要将它和铜钱一起递给周婆婆的瞬间——

草席上的陈飞,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空洞、茫然,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首首地穿透了低矮黑暗的屋顶,望向某个虚无缥缈的所在。他的嘴唇开始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呓语,又像是在念诵着什么无人能懂的音节。几息之后,一种极其怪异、非男非女、仿佛金属摩擦又带着奇异回响的腔调,从他稚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冰冷生硬,砸在狭小的空间里:

“**天…雷…引…路…**”

“**地…火…为…炉…**”

“**焦…木…化…星…**”

“**驱…邪…破…障…**”

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诡异力量!

陈仲递黍米的手僵在半空,铜钱“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陈勇吓得手一松,半袋黍米“噗通”砸在泥地上。周婆婆正要去接钱袋的枯手猛地一缩,浑浊的老眼骤然瞪大,脸上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瞬间裂开,只剩下惊骇!

陈飞的目光缓缓转动,那空洞的、仿佛不聚焦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周婆婆身上。被这目光锁定的瞬间,周婆婆如遭电击,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她仿佛看到那孩童空洞的眼眸深处,有幽蓝的电光一闪而逝!

“**妄…言…祸…福…**”

“**亵…渎…天…机…**”

“**汝…寿…将…折…**”

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一字一顿敲下!

“啊——!” 周婆婆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像是被滚油烫到,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带倒了身后一张瘸腿的木凳,发出巨大的声响。她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指着陈飞,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在眼中蔓延。她供奉了大半辈子泥胎木塑,装神弄鬼糊弄乡民,何曾见过这等邪乎景象?!那声音,那眼神…那首指她“寿将折”的冰冷预言…绝不是人能装出来的!

陈飞念完,眼皮一翻,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身体软软地瘫在草席上,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死寂。

茅屋里只剩下周婆婆粗重惊恐的喘息和陈仲陈勇如同凝固石像般的喘息。

“滚…滚出去!” 周婆婆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一丝力气,声音尖利扭曲,带着哭腔,她连滚带爬地扑向那黑黢黢的神龛,抓起一把香灰胡乱撒向陈飞的方向,仿佛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之物,“带着他…快滚!老婆子…老婆子管不了!也…也不敢管!那雷…那炭…是天罚…也是天授!是…是星宿下凡历劫!走!快走!别给我招祸!”

陈仲如梦初醒,巨大的惊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念头交织着。他猛地弯腰,一把抱起“昏迷”的陈飞,看也不看地上散落的铜钱和黍米,对还在发傻的陈勇吼了一声:“走!” 转身就冲出了这间弥漫着恐惧和诡异气息的巫觋小屋。

冷风一吹,陈仲打了个寒噤,却觉得怀里的幼子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他低头看着那张苍白脆弱的小脸,昨夜净粟的“神技”,方才那非人的呓语和冰冷的判词…如同冰与火在他心头交织冲撞。星宿下凡?历劫?天授?周婆婆那惊骇欲绝的模样做不得假!

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恐惧淹没的希冀,如同狂风中残存的火星,在他绝望的心底悄然复燃。如果…如果非儿真与那雷火神炭有缘…如果…

“阿父…” 陈勇追上来,脸色依旧惨白,声音发颤,“非儿他…周婆婆她…”

“回家!” 陈仲打断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谁都不许再提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非儿…是得了雷劈神木的庇佑!是老天爷给咱陈家的活路!懂吗?”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眼神凶狠地瞪着陈勇。

陈勇被父亲眼中从未有过的厉色震慑,下意识地点头,心头却像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充满了更深的迷茫和畏惧。活路?那诡异的呓语和眼神,真的是活路吗?

回到那个依旧弥漫着淡淡炭粟气息和焦糊味的破败茅屋,陈仲小心翼翼地将陈飞放在干燥的草席上,盖上家里唯一一条还算厚实的破麻布。他守在旁边,粗糙的大手紧握着儿子细瘦冰凉的小手,眼神复杂地凝视着那张昏睡的小脸,仿佛要透过那脆弱的皮囊,看穿里面隐藏的、令人敬畏又恐惧的秘密。

陈勇则默默地收拾着屋内摊开的湿粟炭混合物,动作机械,心事重重。他不敢再看弟弟,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个洗净的陶盆和那块曾绷着麻布的破木框——昨夜奇迹的见证。神迹?妖异?他分不清了。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天色渐暗,屋内再次陷入昏暗。摊开的粟米在微弱的地气和陈勇偶尔翻动下,表面勉强干了些许,但内里的湿气远未散去,混合着炭粉,显得灰扑扑、沉甸甸。

陈飞在“昏睡”中煎熬。他知道,震慑周婆婆只是权宜之计,争取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但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粟米必须在三日内彻底干燥!否则,赵三的獠牙会比任何鬼怪都更真实、更致命!

炭!干燥的、可控的炭!简易炭窑的构型图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不能再拖了!

他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睫毛颤动,仿佛被噩梦困扰,艰难地“悠悠醒转”。眼神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茫然和虚弱,看向守在身边的陈仲。

“阿…阿父…” 声音细若游丝,“冷…好冷…”

陈仲立刻收紧手掌,感受到那冰凉的触感,心头一紧:“非儿不怕,阿父在…是冷吗?阿父给你拢点火…” 他起身想去灶膛扒点余烬。

“不…” 陈飞却轻轻摇头,小手指了指窗外那焦黑的桑树残桩方向,眼神带着孩童般的不解和一丝模仿出来的、对昨夜雷火的残留恐惧,“…黑木头…烧过…暖…比柴火…暖…” 他努力组织着孩童的词汇,表达着模糊的感觉,“…埋在…土里烧…更暖…更久…”

陈仲的动作僵住了。他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向窗外。焦黑的残桩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埋在土里烧?更暖?更久?昨夜那神奇的炭粉…难道?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撞进陈仲的脑海!既然天雷赐下神木,非儿又得“天授”知晓其能,为何不能…试着烧出更多那种神奇的“神炭”?

“勇儿!” 陈仲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困兽犹斗的、孤注一掷的光芒,“拿锸!去老桑树根下!挖坑!”

“挖坑?” 陈勇一愣。

“对!挖坑!” 陈仲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要深!要窄!口小肚子大!照着…照着非儿说的,埋在土里烧!咱们…烧炭!”

陈勇看着父亲眼中近乎燃烧的决绝,又看看草席上虚弱茫然、似乎对自己话语毫无所觉的幼弟,昨夜净粟的“神迹”和方才巫婆屋里的“妖异”再次交织碰撞。最终,对父亲的信任和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一咬牙:“好!阿父!我这就去!”

陈仲抄起墙角一把磨损严重的铁锸(一种类似锹的农具),父子二人再次冲入将沉的暮色,扑向那焦黑的残桩。

陈飞躺在草席上,听着屋外传来的、奋力挖掘泥土的沉闷声响,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第一步,成了。他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脑海中,精确的通风口角度、燃料填充密度、闷烧火候控制的参数…如同星辰般无声流转。

真正的“灶火玄机”,才刚刚开始。柴火在黑暗中噼啪作响,映照着陈飞苍白的小脸,也映照着屋外奋力挖掘的父子身影。焦黑的桑树残桩沉默矗立,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点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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