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时日如同指间流沙，转眼到了尽头。营地的气氛在帝王即将启程回銮的旨意下，变得肃穆而忙碌。车驾整备，旌旗猎猎，肃杀的冬意更浓。
阿桑的营帐依旧如同禁地，安静得落针可闻。陈非站在不远处一座瞭望台的阴影里，目光穿透寒冷的空气，死死锁住那紧闭的帐帘。他己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久到双足冻得麻木，心口那子蛊带来的冰冷感也仿佛与这严寒融为一体。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陛下的旨意不可违抗，关东的清丈刻不容缓。可这一走，山高水长，再见无期。更重要的是，乌蒙婆婆那番如同诅咒般的警告——“离她远点就是最好的药”、“让她忘了你”、“靠近她就是在要她的命”——字字如刀，刻在他的心上。
他想见她最后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她安好。可这卑微的愿望，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每一次靠近的冲动，都被那心口传来的、因她可能的心绪波动而加剧的冰冷悸动所阻止。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焦灼而无助。
夜色渐浓，细碎的雪花开始无声飘落，很快给营地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终于，在陈非几乎要冻僵的时候，那紧闭的帐帘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里面掀开了！
乌蒙婆婆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似乎对寒冷的雪夜毫不在意，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朝着陈非藏身的瞭望台方向，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与风雪，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陈非的心猛地一沉。
婆婆并未停留，转身又回了帐内。片刻之后，帐帘再次掀开。这一次，一个裹着厚厚白色狐裘的纤细身影，在婆婆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走了出来。
是阿桑！
风雪中，她瘦弱的身影裹在宽大的狐裘里，显得愈发单薄。小脸深深埋在雪白的风毛中，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低垂的眼眸。她的步伐虚浮无力，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乌蒙婆婆枯瘦却异常稳健的手臂上。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她走得很慢，似乎在适应外面的寒冷和光亮。最终，在帐前一片被清扫过的、还算干净的空地边缘停下。她微微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飘雪的夜空，扫过远处肃立的营帐和忙碌的宫人车驾。那眼神空洞而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陈非的心跳骤然停止！他屏住呼吸，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风雪中那道苍白而脆弱的身影。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隔着飘飞的雪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脉深处那子蛊传来的、微弱却平稳的悸动。她还好…她还能走出来…这就够了！
就在这时，阿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脖颈，目光朝着陈非藏身的瞭望台方向，望了过来！
风雪迷眼，夜色深沉。她能看到他吗？
西目隔着风雪与黑暗，仿佛在虚空之中触碰！
陈非的身体瞬间绷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脉深处那平稳的悸动，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加快了一丝！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是情毒！她看到他了！她的心绪…波动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非！比这严寒更刺骨！他几乎能想象到乌蒙婆婆此刻冰冷的眼神！他不能再停留了！多停留一刻，对她都是致命的伤害！
“阿桑…”无声的呼唤哽在喉头，带着泣血的痛楚。
陈非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风雪中那道让他魂牵梦萦又痛彻心扉的身影！他如同受伤的孤狼，踉跄着冲下瞭望台，冲入漫天风雪之中！冰冷的雪花拍打在脸上，迅速融化，混合着眼角滚烫的液体，流下冰冷的痕迹。
他冲到早己备好的马匹旁，岩隼和几名墨家弟子沉默地等候着。陈非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片营地，没有再看一眼那个方向。他翻身上马，动作因为心口的剧痛和情绪的激荡而有些狼狈。
“启程！”他猛地一勒缰绳，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厉！
“驾——！”
马蹄践踏着薄薄的积雪，溅起冰冷的泥浆。黑色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载着陈非决绝而孤寂的身影，冲破了营地的辕门，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笼罩的关山古道！风雪迅速吞噬了他的背影，只留下一串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蹄印，和营地辕门处，那风雪中依旧伫立着的、裹在白色狐裘里的单薄身影。
阿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陈非消失的方向，风雪吹动她狐裘的风毛，拂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只有那藏在厚重狐裘下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和心脉深处那蛊虫传来的、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微不可查的刺痛，泄露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乌蒙婆婆站在她身侧，浑浊的目光扫过她毫无血色的侧脸，又望了一眼风雪弥漫的关山古道，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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