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凰忽地转身，腰间系着的珍珠腰链扫过朱漆栏杆，发出细碎声响。她挽着崔晚棠的手腕往曲江边挪了两步，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晚晚你瞧瞧，这曲江春日宴上，各家清贵郎君如同过江之鲫。”说着抬手指向画舫旁一处凉亭，琉璃盏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光晕，“裴家七郎，刚从弘文馆结业，诗词文章不说冠绝天下把，冠绝同辈还是可以的。”
又指向从桥前骑马而过的少年，银鞍白马踏碎满地落英，“王家三郎，去年秋闱中举，连圣上都夸他策论新颖。”最后遥遥指着远处游船，朱帘半卷处隐约可见玉冠锦袍，“赵家、季家，还有我们陆家的子弟……哪个不是人中龙凤？”
她突然气鼓鼓地双手叉腰，杏眼圆睁：“可你倒好，偏偏看中那个什么‘莫家茶行’的莫十七郎！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听都没听过！难不成是从哪座山里冒出来的野小子？”话音未落，指尖还在空中虚点，活像只炸了毛的猫儿。
“你又胡乱猜些什么！”崔晚棠佯装嗔怒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手却在触及那细腻肌肤时缩了一下——眼前鲜活灵动的面容，与上辈子祭坛边冷眼旁观的模样不断重叠。她垂眸掩去眼底暗涌，语气却轻快如常，“早说了是阿兄的旧友，前些日子还在西市帮过我，你怎的总把人往坏处想？”
“最好是这样！”陆清凰傲娇地扭过头，发间步摇的扫过崔晚棠脸颊，痒得人心头一颤，“凭晚晚的容貌才智，要嫁便要嫁长安城里最拔尖儿的郎君！若那莫十七郎敢觊觎你，我定要他好看！”
崔晚棠望着她飞扬的眉眼，喉间泛起一丝苦涩。上辈子，正是这双盈满关切的眼睛，在新婚夜染上血色，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晚晚这么好，你值得更好的。”祭坛上的声音犹在耳畔，与眼前少女的誓言如出一辙。
曲江柳浪轻拂，崔晚棠和陆清凰坐在岸边草地上剥榛子，两个侍女在她们身后为她们端茶递水打扇驱虫，收拾榛子壳。画舫上传来羯鼓与箜篌合奏的《春思》。崔晚棠听的正出神，忽听对岸传来阵阵嬉闹，那里一群少年男女在放纸鸢。
春日江畔，烟柳垂绦蘸着粼粼波光。少女们罗裙曳地，绯红披帛随风翻卷，在青草地铺开一片霞彩。少年们青衫飘扬霞边白云。
她们或踮足抻线，或俯身调角，素手翻飞间，彩鸢次第腾起——白鹭衔着金线冲向云霄，蝴蝶振翅抖落满地花影，鲤鱼摆尾搅碎漫天霞色。忽然劲风骤起，蝴蝶纸鸢与那胖胖的金鲤纸鸢缠作一团，众人惊呼着追逐丝线，环佩叮当撞碎江浪，惊起芦苇丛中两三水禽，扑棱棱掠过簪满辛夷花的云鬓，将笑声与春色揉碎在江风里。
而那九曲廊桥上立着个白衣青年，衣袖随风翻卷。他手中纸鸢不知何时缠上柳枝，朱砂勾勒的凤凰尾羽在风中猎猎作响。青年踮脚去够，却不慎脚下一滑，跌下青石，整个人向前栽去，惊起满树梨花落。
“哎呀！当心！”陆清凰抓住崔晚棠的手腕，一边跑一边喊拉着她朝那边去了。两人提着裙摆奔上石桥，裙裾扫过青石板，扬起细小尘埃。近前才看清，少年狼狈地挂在柳枝间，腰间鱼袋轻晃，险险要掉入河里，拧辫披发垂落如瀑，倒真像只被困住的蝶。
“陆娘子救命！”少年仰头露出个灿烂笑容，桃花眼里漾着狡黠的光，全然不见慌张。陆清凰抿着唇憋笑，转而拽崔晚棠的衣袖：“晚晚你帮帮他！”
崔晚棠垂眸冷笑——昨日西市“偶遇”被莫十七搅局，今日便换了新戏码。她不动声色解下披帛抛过去，却在少年借力翻身时，被带得踉跄几步。两人跌坐在桥板上，春日暖阳透过柳枝洒在少年眉梢，竟将那双含情美目衬得愈发深情。
“唐突姑娘了！”少年慌忙起身作揖，耳尖红得像要滴血，“姑娘可伤着哪里？”他腰间鱼袋散出淡淡沉水香，混着桥边梨花香，在微风中酿成甜腻的网。
“无事。”崔晚棠起身，低头整理披帛，抚弄被扯皱的雪青锦缎并不曾抬头看他。 陆清凰蹲在一旁，捡起落她膝头的纸鸢晃了晃：“表哥！你弄坏了晚晚的披帛，不赔点什么？”她狡黠地朝崔晚棠眨眼，发间珍珠随着动作轻颤，“人家亲手绣的，金缕银丝，贵着呢！”
“晚晚，这是我表哥郑元朗，母亲娘家子侄，兵部郎中郑虔大人的嫡次子。”陆清凰拉住崔晚棠的手，语气轻快，“博陵崔、荥阳郑，咱们两家也算世交。”又转向少年，“这位是‘都水署’崔家独女，我常提起的晚晚。”
“我其实见过崔娘子。”郑元朗上前郑重拱手，眼底笑意却藏不住，“昨日西市，崔娘子教训那伙子泼皮时，在下恰巧路过。”
“郎君见笑了。”崔晚棠福身还礼，余光瞥见远处画舫上探出个人来，细看倒也算半个熟人。莫十七倚着栏杆，唇角带笑不笑看着这边，手中茶盏冲着她这边遥遥举起。她眯眼轻笑出声，郑元朗与陆清凰同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晚晚！”陆清凰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表情气恼。
“那便是莫家十七郎？”郑元朗倒是语气轻松。
“恩！郑郎君知道他？”崔晚棠接话。
“知道，莫氏商行的少东家，他家商队走‘安西道’在西域名声响亮。莫十七少时长在长安，十六岁跟随商队一起出行，走了很多路，见多识广，让人很是羡慕。“他唇角微扬，目向向往。
”羡慕他作甚？表兄你天生清贵，那般风餐露宿的苦不用你来吃。”陆清凰扬起眉毛，满眼不屑。
崔晚棠看着面前这一唱一和的两个人又笑了，好吧，配合呗！于是他看向郑元朗，脸颊微红，朱唇轻启：“若不是我们施救的及时，郑郎君刚才那情景被人瞧了去，明日长安街头怕是要传‘郑西郎倒挂垂杨柳’。”崔晚棠接过纸鸢，指尖轻抚凤凰残缺的尾羽，“郎君要如何谢我？”
“这个己经坏了，崔娘子要喜欢，我可重寻一只。”郑元朗道。
“不用，我说笑呢。”崔晚棠将纸鸢递还给他。
暮色渐浓，曲江水面浮起点点河灯。郑元朗望着崔晚棠鬓边辛夷花，目光灼灼；陆清凰抱着干果篮笑眼弯弯；远处莫十七饮尽杯中冷茶，嘴角一丝嘲弄十分凉薄。就这场‘春日宴’搭起的戏台缓缓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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