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不上节奏的莫十七将茶盅轻轻放回案几，指尖在杯沿片刻，抬眸望向崔晚棠：“进‘袄祠’不难，难的是进去后如何出来。”
楼下东市的喧嚣隐隐传来，翠微也不趴在窗户边看街景了，她坐在窗边看向屋里的两人，神情平静，她看见阳光透过窗棂撒在自家娘子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
她看见她家娘子睫毛微颤，眼中的哀伤己被一种冷冽的锋芒取代，然后她听到自家娘子说：“我知道他们每季季末会在‘醴泉坊’的波斯寺庙举行‘达伊瓦'祭典，届时信徒齐聚，正是混入的好时机。今天是三月初七……”
侍立窗边的翠微闻言心下大惊，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她看着自家娘子决绝的侧脸，想起那个雨夜——崔晚棠披散着头发冲进她的厢房，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翠微，我阿娘走得蹊跷。”那时的崔晚棠声音嘶哑，一双紧攥着，指甲都掐进肉里，她心疼的掰开，却发现小娘子手掌心出现了奇怪的红痕，那痕迹竟是火焰的形状。“官府说是意外， 可我阿娘会水！如何会溺亡在小小的一方水塘？”
翠微至今记得那时小姐惊慌无助的样子，那样的小姐她不想再看到。
"我给你选择。"崔晚棠那夜对她说，"要么留在府里，我今天的话你当作没听见；要么跟我搬出去，什么也别问。"
翠微当然选择后者。她六岁进府，八岁就被裴姬夫人指给崔晚棠做贴身侍女。十年朝夕相处，她比谁都清楚，看似温婉的崔家小娘子骨子里有多执拗。
更何况……翠微眼神暗了暗，那个人也曾嘱咐过她……
翠微抬眼看向桌边静默的两个人，她不知道她家小娘子，为什么信任这个忽然出现的莫郎君，但她知道，她家小娘子现下信任的人，一定是对她有用的人，有用就行，小娘子要做的事可不简单，多一个人抗，多一份安心。
翠微看见那个莫十七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问自家娘子：“你可知道那祭典进去要喝'豪麻酒'？”
崔晚棠目光闪烁，是的！她知道！她见过喝了‘豪麻酒’的‘袄教’信徒疯狂舞动的样子，像兽，发疯的野兽。
崔晚棠暗暗咬牙。莫十七叹气：“我来想办法，三年前我在安西都护府时，见过大食商队用一种药可以抵制‘豪麻酒’毒性。”
崔晚棠眼神一亮：“多久能拿到？”
“崔家妹妹，这事真的急不得，我们要从长计议。”莫十七看到崔晚棠渐渐不耐的表情，他又赶紧安抚“我尽力，放心，最多十天。”
“娘子快看！”翠微忽然出声，伸手指了楼下“裴郎君……”
崔晚棠走到窗边，顺着翠微白皙的手指看去，春日的雨丝，似有似无，似轻纱般笼罩着大唐东市。
街市的喧嚣声中，一抹素白闯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名男子，身着月白襕衫，外搭半透明的蝉翼纱衣，腰间系着一枚古朴的玉佩旁竟还挂着个鎏金香囊，他步伐从容地行走在东市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手持一把素色纸伞，伞面上隐约可见几行诗句。
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身侧溅起小小的水花，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清雅之态，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鹤立鸡群。
男子途经一处书摊，驻足翻看摊位上的书卷。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专注的模样如同一幅水墨画。
微风拂过，他的衣角轻轻飘动，束发的碧色发带同披着的长发垂于身后，恍若谪仙。 崔晚棠的目光追随着他，手中的茶盏悬在半空，忘记了放下。
男子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目光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少女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崔晚棠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却见那人也展颜一笑，霎时连东市悬挂的彩帛都黯然失色。
“哼！骚包！。”莫十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楼下己有波斯商人捧着匣子追着献礼，更远处几个梳高髻的娘子正互相推搡着往这边挤。崔晚棠忽然想起平康坊的传闻——上月有位花魁当众撕了裴雪时题诗的扇面，转头却赠与他终身免费的茶水券。
“崔娘子。”莫十七突然凑近崔晚棠，站在她身后下巴几乎要放在她肩膀上，“口水快流出来了。”
崔晚棠吓了一跳，急忙躲开，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这般没有分寸！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她手指微微发颤，不自觉的摸向嘴巴，看到莫十七似笑非笑的表情，惊觉不对又赶紧放下。
“吱呀”一声，茶室门被推开。刚才还在楼下的裴雪时，站在门口，正在收起手中的雨伞。
“莫郎君这‘扫愁帚’放久了，酸味浸透门板。"裴雪时轻笑，甩了甩伞上雨珠，把雨伞交给门外侍者，缓步走了进来。“难怪晚棠妹妹躲着你。”一听这话崔晚棠本能的又向旁边挪了几步，离莫十七更远了几分。
莫十七咬牙："裴郎君这太子府的清客做的也太轻松了，一天天的不是陪花魁作诗，就是跟胡姬品茗，现在还有空嗅我的茶？"
“我来送礼。”
裴雪时解下腰间鎏金香囊：“前日赌棋赢的，听闻莫郎君畏寒。”
转动球体时，崔晚棠分明看见内层刻着‘祆教’火焰纹！裴雪时忽然凑近她耳畔：“十七郎表面金玉，内里草包，妹妹还是离的远些好！”
“你说谁草包呢？！”莫十七的茶筅“咔”地折断。裴雪时也不理他，径首走向崔晚棠，崔晚棠讪笑，这才冲来人福了一礼：“裴大哥安好。”
“收到你兄长的信，我才知道你竟然独自搬离崔府，一个人跑去‘延康坊’独居，正想着得闲去探望一下，不想今日巧遇，”裴雪时看了眼莫十七“小晚棠，怎么认识这人的？”
“说来话长……”崔晚棠摸了摸鼻子。
“无妨，索性今日无事……”他首接在窗边坐下，翠微极有眼色奉上茶水，裴雪时接过茶盏，轻抿一口，然后身体往后一靠，目色淡淡的看着面前的两人。而那刚才还在密谋杀人放火的两个人，畏缩如鹌鹑竟都失了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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