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穿越了时光的蒲公英
怀礼辉没有迟疑，他将这张带着泥迹和战场冰冷气息的画纸，连同那本皮革封皮上布满污损、折印甚至带有一处清晰弹孔凹陷的日记簿，一起，轻柔但坚定地放入了汉娜那枯硬、依旧死死抓着他另一只手的手掌心中！
老人另一只瘦骨嶙峋、还套着一枚褪色暗淡金戒指的手猛地抬起，像只回光返照的鹰隼爪子，死死捂住了送到眼前的两样东西！
巨大的力气让她的手骨节更加分明地突起，似乎要把纸张和皮革嵌入掌心。浑浊的泪水汹涌得更加凶猛！
突然——
像被接通了另一个时空的开关，汉娜猛地仰起布满泪水和沟壑的脸，布满皱纹的嘴唇极其困难地、剧烈地颤动着，想要发出声音。
那干枯颤抖的双手更加用力地捂住掌心中的日记簿和那幅小小的速写。接着，一个极其破碎、含混不清、却带着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尖啸的德语词语，竟然从那残缺枯槁的身躯里撕裂着被挤出来：
“L?wenzahn（蒲公英）……Er…记得…L?wenzahn……”
泪水在她脸上肆意奔流，混浊的眼睛迸发出一种近乎燃烧般的光芒，穿透厚重的迷茫，死死钉在怀礼辉的眼眸深处，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确认一个跨越了七十多年生死阻隔的谜底——
“我的…庭院的……野草……他……看见了……”
那一刻，怀礼辉感觉有一把冰冷的凿子，穿透了他胸口那件高级西装，径首凿进了心脏最深处最隐蔽的角落。
他单膝跪在厚密的古董地毯上，膝盖感受到丝滑的昂贵织物覆盖着下面更古老的木板，而老人的那声含泪呼唤，夹着蒲公英干枯的绒毛和血染的东线寒泥，狠狠地撞碎了他所有强撑起来的、属于归还者的姿态。
那些在他眼前不断飞闪的画面：弹药箱刺骨湿冷，卢卡斯日记在冻土残骸上展开时惊起的寒鸦嘶鸣，速写中干枯的蒲公英茎秆在尸骸断臂之间萎败倒伏……此刻全部汇聚成这间堂皇客厅里无声奔淌的泪水，每一滴都滚烫，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抬头，目光越过老夫人剧烈颤抖的肩膀，撞上了壁炉上方那面厚重、镶嵌着古老木框、边框雕工繁复华丽的镜面。
昏黄的镜影里，映照出客厅一角，一个被玻璃门小心保护着的古老衣柜。
柜内深色天鹅绒上，静谧地悬挂着一套灰色的军官常礼服。衣领上的银质徽章黯淡如蒙尘的灰烬，袖口处，一道几乎肉眼难辨的、刮过胡刀般细锐的磨损裂口异常醒目地撕裂了厚呢面料，像一道跨越时空的伤疤，在壁炉幽暗光线下折射着冰冷金属般的光泽。
那件灰色军服领口处银色骷髅师领章的锐利棱角，与日记本封皮上那个狰狞的骷髅标志，此刻跨越时空，在这个充满泪水和木箱霉味的瞬间产生了冰冷的辉映。
怀礼辉猛地咬住自己的后槽牙，齿根传来一阵清晰的酸麻刺痛感——他看见军装袖口内侧，那道磨损裂痕旁细微处，还粘着一小片早己干枯、褪成灰白、比花瓣还小的蒲公英绒毛！
它顽强地附着在那里，历经了接近八十年衣柜深处无人打扰的沉睡岁月……
老人的喉管中发出了更加强烈、更嘶哑、如同垂危风箱最后的呜咽泣音。
怀礼辉的右手仍旧被那枯枝般冰冷而用力缠握，指骨因为老人无意识又巨大的力量而咯吱作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混合着壁炉柴灰和老人气息的空气呛入肺腑。他无视膝下珍贵地毯昂贵的纤维，更深的俯下腰去，以一种近乎原始而笨拙、却能支撑住对方身体重心的姿势，用另一只手臂更紧密地扶托住汉娜摇摇欲坠、不停剧烈发抖的左肩。
他没有松开老人冰凉枯瘦的双手，反而就着这个支撑的姿势，微微用下巴和肩膀配合，小心地从自己西服内侧口袋里摸索着。一个冰冷、边缘锋利，但比手掌略小的方形铁盒被掏了出来，铁盒表面锈迹斑斑，甚至有几处凹痕。
他没有解释任何一个字，只是更加有力地回握着那只枯瘦的手，用眼神传递着某种无需语言的凝重。
他空着的几根手指用力，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仪式感，略显笨拙地撬开了那个早己锈迹斑斑、边缘并不严密的盒盖。
盒内垫着早己腐朽发黑糟烂的绒布，露出两样东西—
一束早己失去了所有水分和颜色，纤维干枯发脆，但被极为小心地捋顺、再用一根细软的白金箔片卷缠扎裹保存好的蒲公英冠毛！
丝丝缕缕如凝固的苍白烟雾，静静躺在岁月的残破绒布上。
紧靠着这束苍白冠毛的，是一小截颜色己褪成暗淡灰白、断口扭曲发黑、带有明显啃噬牙印痕迹的伞骨状伞轴残骸。
它是蒲公英那易被孩童吹散的头状花序下方，最不起眼的支撑茎秆。
怀礼辉沉默地将打开的盒子，平稳地推进老人死死攥着日记本和速写画纸的、剧烈颤抖的双手旁边。
他微微移动铁盒的位置，让盒中那束脆弱的、奇迹般保存下来的苍白冠毛，正好对上汉娜泪眼朦胧的视线聚焦点上。
“……第聂伯河西岸…那处沼泽…边缘坡地下…找到的……和日记……一起……”
他说得很慢很慢，每个用词都经过了唇齿艰涩的过滤（怀礼辉提前查过的德语词典，为了这次行动，关于能用到的德语做了充足的准备）。
那些冰冷的、沾满泥泞的、混杂着死亡与铁锈气味的挖掘现场记忆碎片，随着话语喷流涌出喉头，撞击着他强压的平静之下。
他知道汉娜未必能听清每一个字，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东西本身的存在。
“在…你…找到的…土地里？”汉娜的声音微弱得像一阵穿过腐朽门缝的风，含着血沫般的浓重水汽。
“是的，施泰因夫人，”怀礼辉的声音带着砂纸摩擦的粗糙质地，目光越过泪流满面的老人，落在客厅角落里那个被灯光映亮的军装玻璃柜内——那袖口边缘的灰白色绒毛：
“在他离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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