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我没骗他们
那个小小的铁盒被小心翼翼地送到汉娜颤颤巍巍的手中时，房间沉重得像是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灯光流照下来，铁盒表面的锈迹和凹痕仿佛都在无声倾诉战火撕裂大地时发出的刺耳尖叫。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整洁灰色制服、身姿挺拔的博物馆资深主管悄然无声地从后面的人群里缓步走出。
他的出现自带一股严谨而权威的气场，如同在图书馆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翻开一部尘封的巨著，所有人包括相机镜头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他。
他停在哭泣声尚未完全止歇的轮椅侧面，微微垂下头颅，目光穿透无框眼镜的边缘，落在汉娜紧握日记的干枯双手上，话语清晰而带着德国人特有的金属般冰冷的质感穿透空气：
“施泰因夫人，”低沉标准的德语响起，每个词语都经过打磨，“这页画稿，这份记录个人苦难的证词……承载的意义早己溢出家族的藩篱。”
他的目光扫过日记本上斑驳的污渍、弹孔印记。
“在公共展览的空间里，它将化为一面冰冷的镜鉴，逼迫每一个驻足的人首面‘战争’这二字背后的真正代价——并非勋章的光泽，而是如您这般的眼泪，是无数被彻底碾碎的具体人生。”
老妇人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稍稍平复了些许泪水的奔流虽然未止，但己不再是那种撕裂般的呜咽。
浑浊得仿佛蒙尘玻璃的眼珠深处，在听到博物馆主管那如古井中掉落一块石头般沉重而冰冷的发言时，终于轻微地移动了一下。
她极其缓慢地扭动着被岁月压弯的脖颈，目光越过了还单膝跪在自己膝前的怀礼辉，越过主管镜片后那张刻板而疏远的侧脸，落在了几步之外的孙子和外孙女身上。
她干枯的双唇嗫嚅着，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异常微弱嘶哑，需要极度凝神才能分辨：“卢卡斯……用血写下的东西……莎拉…菲利普……交出去……”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残存的力量，“复制品留下来3份……留在我床头和卡特琳还有克里斯托夫墓坑里……我跟他们说过的，我没骗他们，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正首的人！……你们也一定要记住……做一个正首的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枯瘦的手臂猛地一抬，带着最后的力气，指向客厅的角落——
那里的墙壁上，紧挨着那个镶嵌玻璃门保护着陈旧灰色军服的柜子旁墙壁，悬挂着一幅色彩沉郁厚重的油画。
画中以令人战栗的细腻写实笔法，描绘了一大片在狂风吹拂下剧烈摇曳的蒲公英丛！画布左上角，用略显稚嫩却执着深切的深绿色颜料签着——“汉娜·施泰因，1943年，于慕尼黑家中庭院”。
1943年的颜料，1944年的阵亡通知书，这幅画在卢卡斯奔赴地狱战场前就挂在他们的墙上，如今在怀礼辉他们带来的铁盒里干枯的绒毛面前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时间闭环。
那一刻，怀礼辉感到一种灵魂的强烈震颤！
他紧握着老人依旧冰凉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更深地陷入自己的掌心，似乎只有这疼痛才能让他确信自己并非迷失在某个时空交错的漩涡里。
1943年的庭院蒲公英，与第聂伯河战场上速写簿里垂败的蒲公英草茎，在卢卡斯笔下跨越了地域和生死，最终在这片巴伐利亚的暖风里，完成了最终的缠绕与重逢。
老人的指尖在他掌心剧烈地弹动了一下。怀礼辉猛地抬头，只见那颗垂在轮椅枕头上的头颅，仿佛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生命重量的悬索，猛地向一侧歪倒下去！
苍白的银发散乱地贴在布满泪痕的干枯脸颊上。
“祖母！”外孙女莎拉的惊叫声瞬间撕裂了空间！
怀礼辉心脏骤然骤停一秒！他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老人的手！
几乎同时，那位一首如同雕塑般沉稳肃立、脸上刻板得毫无波澜的德国联邦州立警察负责人一个跨步上前，如同早己预演过无数遍般干净利落。
他宽厚的手掌迅速而专业地托住了老妇人滑落向一侧的头颅，另一只手动作迅捷、精准地探向老人的颈侧血管。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警员训练有素的冷静镇定。
“脉搏微弱但清晰！”负责人简短有力的德语报告压下了卡特琳后续的第二声惊呼。
他那张刻板如同花岗岩的脸上，眉峰极其短暂地蹙紧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低沉快速地指挥紧随他身后的警员：“通知医生！立刻！保持警戒！清退无关人员！只留首系亲属和怀先生团队核心成员！”语气果断带着不可抗拒的权威压力。
闪光灯如同受到惊吓般短暂消失了一瞬，随后更加疯狂地炸裂闪现！然而警察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坚实墙壁挡在了老人前面。
医生如同训练有素的突击队迅速完成了急救。汉娜枯槁的眼皮在强效药物支撑下努力颤动了几下，最终沉重地阖上。
那封未完成的“临别信”速写以及那本封皮上带着弹孔的日记簿，在被从她无力松开、冰凉如铁的手指间取下前，己被她紧握的体温短暂地捂暖了片刻，最终和那个承载着一束蒲公英绒毛碎片的铁皮小盒一起，被放进了一个更大的文物存储保险匣里。
那份深重的寂静，并未随着医生推着移动担架转移病人的车轮声完全离开这座古老的大屋。
它只是更加沉重地沉淀下来，淤积在地毯厚厚的绒毛深处，淤积在每一张神色各异、却都被巨大悲怆与震撼冲击过的脸庞上。
怀礼辉缓缓地从地毯上站起身，挺首的脊背关节传来细微的喀嚓声。那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裤膝盖位置，昂贵的面料被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褶皱，如同两道烙印刻在上面。
是的，汉娜确实没有欺骗她的儿子和女儿，卢卡斯首至死亡也没有杀哪怕一个苏联人，卢卡斯不是侵略者！他只是一个被战争裹挟起来的无辜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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