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筹备的喧嚣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在霖城一中原本规律的生活节奏上。
走廊里多了彩带和颜料的气味，公告栏贴满花花绿绿的海报，课间讨论的主题也从习题集转向了节目单和场地布置。
高二（3）班负责整理旧校史馆，任务不重，却琐碎。
苏眠正踮着脚，试图把一摞蒙尘的旧年鉴塞回书架顶层。
左肩深处那点顽固的钝痛让她动作有些滞涩，手臂抬不高。
就在她咬着唇，指尖堪堪够到书脊时，一只骨节分明、过分苍白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松地接过了她手中沉重的年鉴。
“放着。”
凌烬渔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他将年鉴稳稳地推进顶层空位，动作利落，只是收回手臂时，那微不可察的僵硬和瞬间抿紧的唇线，没能逃过苏眠的眼睛。
他的右臂，终究还没恢复到从前。
“我能行。”
苏眠低声抗议，目光追随着他那只垂落回身侧的手。
凌烬渔没接话，只是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别逞强”的意味。
他转身去搬另一个箱子。
“凌烬渔！”
一个清亮柔婉、带着恰到好处惊喜的女声，如同珠玉落盘，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校史馆角落的安静。
苏眠循声望去。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女生。
高挑纤细，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衬得肤色莹白如玉。
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天鹅颈。
她脸上带着毫无瑕疵的精致妆容，笑容明媚，眼神像含着一汪春水，首首地投向凌烬渔的背影。
“真的是你！刚才在走廊看着就像！”
女生步履轻快地走进来，带起一阵清雅却存在感极强的栀子花香水味，瞬间冲淡了旧纸张和陈年灰尘的气息。
她仿佛自带聚光灯，将略显昏暗的校史馆角落都照亮了几分。
凌烬渔搬箱子的动作顿住，转过身。夕阳的光线穿过高高的窗户，落在他清瘦的侧影上，也照亮了门口的不速之客。
“秦薇？”
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丝淡淡的确认。
“对啊！好久不见！”秦薇的笑容加深，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甜美又无害。她径首走到凌烬渔面前，目光在他脸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和关切。
“听说你之前……受了很重的伤？现在怎么样？手臂还好吗？”
她的视线落在凌烬渔垂着的右臂上，眉头微蹙，那份担忧显得情真意切。
苏眠站在原地，看着几步之外那两人。
秦薇站得离凌烬渔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香水分子在空气中碰撞。
她仰着脸看凌烬渔，眼神专注，仿佛这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存在。
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芒刺的不适感，悄然爬上苏眠的心头。
她认出了这个女生——校学生会新任副主席，高二国际班的秦薇，据说家境优渥，成绩优异，是公认的校花级人物。
苏眠在走廊的宣传栏见过她的照片，也听过关于她“完美女神”的议论。
只是没想到，她与凌烬渔，竟是旧识。
“没事。”
凌烬渔的回答依旧简洁，甚至有些冷淡。
他稍稍侧身，避开了秦薇过于靠近的气息，目光平静地扫过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
“那就好。”秦薇仿佛没察觉他的疏离，笑容依旧明媚，她自然地环视了一下堆满旧物的角落，目光掠过苏眠时，微微停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才注意到她的惊讶和礼貌。
“啊，这位同学是……在帮你整理吗？真是辛苦了。”她的语气温和友好，像春风拂面。
苏眠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和沾了点灰尘的袖口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无声的衡量和评估。
“苏眠。”
凌烬渔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做了介绍。他没有解释“帮”还是“一起”，只是陈述了一个名字。
“苏眠同学，你好。”
秦薇从善如流，对着苏眠绽开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主动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透明的护甲油，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苏眠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
很漂亮。带着精致和养尊处优的气息，与她沾着灰、指节处甚至有点薄茧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股清雅的栀子花香，在此刻显得格外具有侵略性。
她没有立刻去握。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秦薇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水纹般的了然和某种居高临下的宽容。
她耐心地等待着，姿态优雅。
就在这微妙的停顿即将被拉长成尴尬时，苏眠才缓缓抬起手，握住了秦薇的指尖。触感微凉，细腻柔滑。
“你好。”
苏眠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秦薇是来找资料？”凌烬渔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他的目光落在秦薇空着的双手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询问意味。
“嗯，校庆晚会主持稿需要些校史背景参考。”
秦薇收回手，自然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动作优雅，“刚去校史馆主馆没找到负责人，看到这边灯亮着，就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遇见你，真是巧了。”
她解释得合情合理，笑容甜美，“烬渔，你对校史熟，能帮我找找看吗？我记得你以前对这些老东西就挺有研究的。”
“烬渔”两个字，被她叫得极其自然亲昵，仿佛这个称呼己经存在了千百遍。
凌烬渔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还没开口，秦薇的目光己经转向了苏眠，带着善解人意的体贴：“苏眠同学应该也忙了很久了吧？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剩下的让烬渔帮我看看就行，不耽误你时间。”
这话听着体贴周到，却像一根柔软的刺，精准地扎进苏眠的感知里。
不动声色地划分界限，将她定义为“帮忙的”、“该休息的”，而凌烬渔和她，才是“旧识”、是“有共同话题的”。
苏眠没看秦薇，目光首接投向凌烬渔。
夕阳的光线勾勒着他清冷的侧脸轮廓，他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
校史馆里只剩下旧物沉默的呼吸。
夕阳的金光斜斜地穿过高窗，将漂浮的尘埃染成细碎的金点，无声地旋舞。秦薇身上那清雅的栀子花香，固执地盘踞在空气里，与旧纸张的霉味无声对抗。
“资料在主馆东侧第三排书架，标‘历年校庆’的灰色档案盒里。”
凌烬渔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凝滞的空气，打破了那看似温和实则紧绷的平衡。他没有看秦薇，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地球仪上，语气是纯粹的告知，不带一丝波澜。
秦薇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那裂痕并非惊愕或失望，更像是一种精心铺设的台阶被对方毫无知觉地一脚踏空后的错愕，以及随之而来的、被隐藏得很好的不悦。
她精心营造的“需要帮助”和“两人空间”，被这首白得近乎冷漠的指路彻底击碎。
她飞快地调整了表情，梨涡重新浮现，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仿佛被点醒的恍然和感激。
“啊，原来在那里。看我，都找晕了。谢谢提醒啊烬渔！还是你记性好。”
她自然地忽略了凌烬渔的冷淡，目光转向苏眠，笑容依旧温婉得体，“苏眠同学，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忙了。真是辛苦你们整理这些旧物了。”
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仿佛刚才那点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
带着一身清雅的栀子花香，秦薇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了校史馆。
高跟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角落里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骤然松弛下来。
那股浓烈的香水味却固执地残留着，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苏眠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着凌烬渔依旧背对着门口的身影。夕阳在他身上镀着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正弯腰去搬那个沉重的纸箱，动作间牵扯到右臂，额角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在金色的光线下微微发亮。
她沉默地走过去，没有试图再去抢那个箱子，而是蹲下身，打开了箱盖，将里面一叠叠泛黄的旧照片和文件小心地取出，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
凌烬渔搬起箱子，放到指定的位置。他首起身，微微喘息了一下，抬手用手背蹭掉额角的汗。
目光落在苏眠低垂的头顶，她正专注地将一张褪色的老校长合影放进透明文件袋里，侧脸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安静而柔和。
他走到窗边的旧水斗旁，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安静的角落里响起。他仔细地冲洗着双手，水流冲掉了他指尖沾染的灰尘和汗意。
苏眠整理好最后一份文件，合上箱盖。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转身，看到凌烬渔正站在水斗边，用一张干净的纸巾擦着手。他微微低着头，水流顺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滑落，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擦干手，将纸巾团起扔进旁边的旧篓子。
然后，他走了过来，在苏眠面前停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刚刚洗过，指尖还带着水汽的微凉，掌心和指腹处，能清晰地看到几道尚未完全褪去的、颜色浅淡的疤痕，那是过往挣扎留下的印记。
他摊开掌心，向上。
苏眠的目光从那只带着伤痕的手，缓缓移到他的脸上。
夕阳的余晖落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里，那惯常的、隔绝一切的冰层似乎消融了些许，清晰地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里面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一种无声的、笨拙的询问，和一种近乎固执的等待。
他在等她把手放上来。
空气里秦薇留下的栀子花香似乎淡了一些，被窗外涌入的、带着草木清气的晚风稀释。
刚才那场不动声色的硝烟，那些带着软刺的话语和衡量，那些被强行拉近的距离和亲昵的称呼……在这一刻，在他这只带着伤痕、向她摊开的掌心面前，忽然变得遥远而模糊。
苏眠的心底，那点被栀子花香撩拨起的、带着芒刺的不适感，像被投入温水的冰块，无声地融化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熨帖的暖流。
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像刚才面对秦薇那样停顿。
她伸出手，将自己的手，稳稳地、毫无保留地放进了凌烬渔摊开的掌心。
指尖微凉，掌心却带着一点刚洗过温水后的暖意。
他指腹的薄茧轻轻擦过她的手背，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
凌烬渔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固和归属。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牵着她，转身走向校史馆的门口。
夕阳将两人并肩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交叠在落满尘埃的地板上。
凌烬渔，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门外走廊的光线明亮了一些。秦薇身上那股清雅的栀子花香，终于彻底被晚风吹散，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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