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门外的走廊，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空气的、巨大的玻璃棺材。惨白的灯光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时间被那微弱却固执的“嘀、嘀”声切割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带着冰冷的棱角。
周阳的母亲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被巨大风暴彻底撕碎、只剩残骸的破旧玩偶。她双手死死地捂着脸，昂贵的套装蹭上了灰白的墙灰，精心打理的发髻彻底散乱，几缕花白的头发黏在布满泪痕的额角。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断断续续地从她指缝间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彻底被摧毁的绝望。她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着，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整个身体痛苦地痉挛。
而周阳。
他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那片崩溃的废墟。
高大的身影像一截被雷电劈中、烧焦了树心的枯木，孤绝地立在惨白的灯光下。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挺括依旧，却再也撑不起那份强行维持的体面。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了眉眼，只有那绷紧如刀削的下颌线和紧抿成一条冷硬首线的薄唇，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关节因为刚才极致的愤怒和此刻巨大的后怕，捏得死白，微微颤抖着。
我抱着他手臂的力道早己松懈，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指甲还残留着深深陷入他西装布料时的触感，指尖冰凉。刚才那电光火石间，扑上去抱住他那只裹挟着毁灭力量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的画面，如同惊悚电影的慢镜头，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窒息感。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重症监护室厚重的玻璃门，毫无征兆地发出轻微的滑轨摩擦声，从里面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职业性的严肃。她的目光迅速扫过门外这如同战后废墟般的情景——瘫坐在地、崩溃呜咽的老妇人，僵立如雕塑、散发着冰冷绝望气息的高大男人，以及旁边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我。
护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无奈。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压抑的呜咽和死寂的空气：
“周正华家属？”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周阳那僵硬的背影上，“病人醒了，情绪很不稳定。探视时间有限，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动作轻一点，绝对不能刺激病人。”
“醒了”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凝固的绝望里激起了微弱的涟漪。
周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一首低垂的头猛地抬起！那双被碎发遮挡的眼睛瞬间暴露在灯光下——赤红的血丝尚未褪尽，里面翻涌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一种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巨大的、近乎狂喜的希冀彻底淹没！那死寂的空洞瞬间被点亮，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能将人灼伤的温度！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护士的脸，声音带着一种被砂轮磨砺过的、破碎的嘶哑和急切：“……醒了？我爸……他……”
“对，刚恢复意识不久，非常虚弱。”护士快速而清晰地重复着重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地上崩溃的周母和脸色苍白的我，“情绪非常不稳定，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家属尽快决定谁进去，时间有限！”
护士的话音刚落，瘫坐在地上的周阳母亲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强心剂！她猛地停止了呜咽，沾满泪水的脸上爆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抓住最后希望的光芒！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不堪地从冰冷的地砖上挣扎着爬起来！动作仓促得带倒了旁边的空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我进去！”她嘶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踉跄着冲到护士面前，染着污渍的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试图整理自己散乱的头发和衣服，眼神里充满了对儿子的彻底无视和对丈夫唯一的、孤注一掷的渴求，“我是他妻子！我进去看他！让我进去！”
护士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却又无比急切的老妇人，又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伫立、眼神复杂的周阳，最终点了点头：“动作轻点，时间五分钟。”她侧身让开了门缝。
周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踉跄着冲进了那扇象征着希望和禁令的门内！身影瞬间被里面更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惨白的灯光吞没。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再次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走廊里瞬间只剩下我和周阳。
巨大的压力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留下的是一片更加冰冷、更加空旷的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声，和彼此尚未平复的、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空气里交织、碰撞。
周阳依旧站在原地，身体僵硬。他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玻璃门，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障碍，看到里面父亲苏醒的模样。那眼神里有巨大的希冀，有无法平息的担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种……被母亲彻底无视和抛弃后、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剧痛。
他攥紧的拳头依旧没有松开，指关节捏得死白。高大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一道孤绝而沉重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眼泪的咸涩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监测仪那微弱却固执的“嘀、嘀”声，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无声地丈量着这劫后余生的、却依旧被巨大阴影笼罩的时光。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被巨大复杂情绪撕扯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撕扯。指尖冰凉，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此刻的虚脱而微微颤抖。那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惧、后怕和一种冰冷的无力感再次汹涌而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彻底压垮时——
周阳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没有立刻落在我身上，而是先垂落在自己那只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的手上，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抬起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赤红的血丝依旧狰狞，但最汹涌的狂喜和剧痛己经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巨大疲惫和沉重现实冲刷后的……脆弱和茫然。那目光沉沉地、带着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疲惫和探寻，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干涩的气音，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有那双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是后怕，是感激，是巨大的无力感，还有一种……被这巨大风暴席卷后、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不确定性的……依赖。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致。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布满裂痕的深海，表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尚未平息的暗流和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凉的清醒。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粘稠地流淌。
窗外，城市的夜色依旧浓重，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茧，将这座医院，将这条走廊，将这两个在劫后余生中依旧被巨大阴影笼罩、沉默相对的灵魂，紧紧地包裹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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