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像一道隔绝生死与尘嚣的冰冷结界。门内,是惨白的灯光、滴答的仪器、和那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极度脆弱的生命。门外,走廊的灯光同样惨白,空气凝固着消毒水的刺鼻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的疲惫。
周阳的母亲进去了。那扇门隔绝了她崩溃的呜咽,也隔绝了外面这片狼藉的战场。
走廊里只剩下我和周阳。
巨大的压力如同退潮的海水骤然抽离,留下的是一片更加空旷、更加冰冷的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声,和彼此尚未平复的、粗重的喘息声,在凝固的空气里微弱地交织着,像垂死者的呼吸。
周阳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我,面朝着那扇紧闭的门。高大的身影如同被遗弃在极寒之地的黑色礁石,孤绝地承受着无声的惊涛骇浪。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挺括依旧,却再也撑不起那份强行维持的体面。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凌乱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绷紧如刀削的下颌线和紧抿成一条冷硬首线的薄唇,在惨白的灯光下勾勒出坚硬的轮廓。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关节依旧捏得死白,微微颤抖着,仿佛还在对抗着刚才那股几乎要毁天灭地的狂暴力量。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传来的寒意刺入骨髓。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和巨大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双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膝盖处传来一阵迟来的、尖锐的刺痛——大概是扑上去阻拦他时,撞在了那里。我下意识地抬手,隔着薄薄的裤料,轻轻按了按那处疼痛的位置。
指尖冰凉,残留着刚才死死抱住他手臂时、指甲陷入西装布料的触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窒息感。那声淬毒的“狐狸精”,周阳母亲最后那怨毒而绝望的眼神,还有他那只裹挟着毁灭力量、距离母亲脸颊只有寸许的拳头……所有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冰冷的负罪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彻底压垮时——
周阳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
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仿佛每一块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没有立刻落在我身上,而是先垂落在自己那只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的手上,仿佛在确认着这双手刚才差点犯下何等不可饶恕的罪孽。
然后,他抬起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赤红的血丝如同干涸河床上狰狞的裂纹,尚未褪尽。但最汹涌的狂怒和剧痛己经如同退潮般缓缓沉淀下去,露出底下被巨大疲惫和沉重现实反复冲刷、千疮百孔的河床。那目光沉沉地、带着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扫过我同样苍白疲惫的脸颊,扫过我眼底尚未散去的惊悸和后怕,最后……定格在我那只无意识地按在膝盖上的手上。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干涩的气音,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有那双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是巨大的后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是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种……被这巨大风暴席卷后、看到唯一熟悉坐标时,那近乎卑微的、带着不确定性的……依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致。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布满裂痕的深海,表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尚未平息的暗流和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凉的清醒。那目光里有愧疚,有感激,有被现实碾碎的无力,还有一种……被这巨大风暴再次将她卷入旋涡中心的……深深的自责。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这沉默的、令人心悸的对峙即将再次绷断的瞬间——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凝滞。
心脏猛地一跳!我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下,清晰地显示着来电人:**王律师**。
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听筒贴在耳边,里面立刻传来王律师那标志性的、带着工作压力的、不容置疑的声音,穿透了医院的寂静:
“林溪,你在哪儿?‘明锐精密’那边出幺蛾子了!对方那个负责技术壁垒的张工,临时提出要提前进行核心专利的现场尽调!要求我们团队核心成员明天一早必须到场!尤其是你!现在!立刻!马上回所里!开会!把所有相关资料准备好!今晚必须拿出预案!听见没有?马上回来!”
王律师的声音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工作压力和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根本不给任何解释或喘息的机会。
“明锐精密”……核心专利……现场尽调……明天一早……
这些冰冷的、带着巨大压力的词语,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耳膜上,也砸在我本就混乱不堪的神经上!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目光下意识地抬起,越过冰冷的空气,再次落向对面那个沉默的身影。
周阳依旧站在那里。他显然听到了电话内容,或者说,他不需要听清具体内容,只需要看到我接起电话瞬间的表情变化和王律师那穿透听筒缝隙的、高亢的命令式语调,就足以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的疲惫和茫然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覆盖——是洞悉一切的清醒,是巨大的无奈,还有一种……被这猝然闯入的、冰冷现实再次无情切割的……近乎悲凉的接受。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依赖或探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命运反复捉弄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对着我,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划开了我们之间这短暂共渡的、充满血腥和绝望的时光。
他在用这无声的点头告诉我:
“去吧。”
“工作重要。”
“这里……我一个人可以。”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冰冷的、被现实强行剥离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心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只剩下疲惫和接受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王律师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催促着:“林溪?听到没有?!说话!”
“……听到了,王律。”我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砺出来,“我……马上回去。”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在耳边尖锐地响着。
我缓缓放下手机,指尖冰凉的触感刺激着皮肤。最后看了一眼周阳。
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黑色礁石。目光己经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未卜的玻璃门。侧脸的线条在惨白的灯光下,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孤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无声的交流从未发生过。
没有再犹豫。也没有资格再停留。
我转过身,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去。高跟鞋敲击冰冷地砖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孤独地回响着,一下,又一下,如同踩在自己被现实反复碾压的心脏上。
每一步,都离那片冰冷的绝望中心远一步。
每一步,都离那个刚刚在风暴中心试图抓住彼此温度的身影远一步。
电梯下行。冰冷的金属厢体映出自己苍白失魂的脸。走出医院大楼,初春的夜风裹挟着料峭的寒意扑面而来,瞬间吹透了单薄的衣衫,却吹不散心头那沉重的、冰冷的铅块。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助理小刘发来的信息,列满了需要立刻准备的“明锐”项目核心专利清单和会议资料目录。冰冷的方块字,像一张张催命符。
我抬起头,看着医院大楼里依旧亮着灯的某一层窗口,那里有他凝固的背影,有他生死未卜的父亲,有他崩溃的母亲,有满地狼藉的亲情废墟。
然后,我迈开脚步,朝着与那扇窗相反的方向,朝着那个充斥着冰冷法律条文和无尽工作压力的战场,头也不回地走去。
城市的霓虹在泪眼模糊中扭曲成一片冰冷的光海。怀里的手机像一个沉重的枷锁,不断震动着,提醒着我另一个不容喘息的世界。膝盖处的刺痛在夜风中变得更加清晰,如同一个沉默的、带着血腥味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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