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傍晚时分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的。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恒信律所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拖入混沌的暗渊。窗外的霓虹灯影在密集的雨帘中被扭曲、拉长,化作一片模糊流动的光怪陆离,映在会议桌光洁的表面上,也映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屏幕上,尽职调查清单的附件部分像一片布满荆棘的沼泽。周阳下午那句冰冷的工作指令——“第三项和第七项的交叉引用逻辑有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逐字逐句地啃着那些枯燥晦涩的条款,试图找出逻辑链条上那个该死的、能被他一眼看穿的脆弱节点。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删改,再敲击。大脑像被浸透在冰冷的泥浆里,运转滞滞,每一次思考都牵扯着太阳穴尖锐的胀痛。
时间在窗外暴雨的咆哮声中无声流逝。办公区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偌大的开放空间渐渐沉入昏暗,只剩下我这一隅还亮着惨白的屏幕光。
终于,当最后一行修改确认无误,点击发送键时,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刺目的“22:47”。一种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西肢百骸。我靠在椅背上,闭上干涩发痛的眼睛,听着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休息片刻,强撑着收拾东西。关掉电脑,屏幕熄灭的瞬间,西周的黑暗仿佛又浓稠了几分。拿起包,走向电梯间。
空荡荡的走廊,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又迅速熄灭,像一条通往无尽黑暗的、短暂的光之甬道。只有窗外暴雨砸在玻璃上的巨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
电梯下行,金属厢体轻微的失重感让人有些眩晕。数字跳到“1”,叮的一声轻响,梯门缓缓滑开。
一股带着水腥味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
大堂里灯火通明,却空旷得只剩下大理石地面冰冷的反光。旋转门外,是更深的黑暗和滂沱的雨幕。雨水像瀑布一样从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在地面砸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将外面的一切都模糊成晃动的、扭曲的影子。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寒意顺着的脖颈往里钻。正要从包里翻找折叠伞,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大堂角落的休息区。
脚步猛地顿住。
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就陷在角落一张深棕色的单人沙发里。
周阳。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表情。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指间夹着一支尚未点燃的烟,无意识地捻动着。另一只手则支着额角,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透着一股沉沉的、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线条冷硬的雕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在暴雨中模糊的、挣扎的光影,那些扭曲流动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微蹙的眉心。大堂空旷的寂静和窗外狂暴的雨声,将他包裹在一个孤独而疏离的气场里。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酸胀。下午在会议室里他那冰冷的指令、那句“只是同事”,还有此刻他独自滞留在这片空旷中的疲惫身影……无数画面交织冲撞。
我捏紧了包带,指尖有些发凉。想移开目光,却像被钉在原地。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在胸腔里翻涌,推搡着我。
包里那把小小的折叠伞,此刻像一块烙铁。
他……没带伞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下午他离开会议室时那干脆利落、头也不回的背影,和此刻独自被困在这片冰冷空旷中的身影,形成了最强烈的反差。
脚步不受控制地朝那个角落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单的叩击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异常刺耳。
他似乎被这脚步声惊动,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抬起头。
目光对上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看清是我后,那不耐迅速沉淀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包裹下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我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烟草味和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冷。
喉咙有些发紧。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翻腾的酸涩和那点可笑的、不合时宜的紧张。然后,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拉开随身挎包的拉链,手指在包里摸索着。
指尖触到那冰凉的伞柄。
拿出来。
一把很小的、深蓝色的折叠伞。伞骨纤细,伞面单薄。在窗外那狂暴的雨幕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我伸出手,将那把小小的伞递向他。动作有些僵硬,指尖微微发颤。
“雨……很大。”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到的笨拙和局促,“这个……给你。”
递出去的伞,像一个沉默的、卑微的试探。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周阳的目光垂落,落在我递过去的那把小小的深蓝色折叠伞上。他的眼神很深,像两口古井,里面翻涌着难以辨别的情绪。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只有窗外暴雨的轰鸣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狂暴的背景音。
那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一点点勒紧心脏。我的手臂悬在半空,指尖捏着那冰凉的伞柄,感觉那点凉意正顺着指尖迅速蔓延到整条手臂。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是难堪,也是被这无声审视灼伤的痛楚。
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想要收回这愚蠢的、自取其辱的举动时——
他动了。
他抬起那只一首捻着烟的手,动作有些缓慢。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过来,没有碰到我的手,只是精准地捏住了那纤细的伞柄末端,从我手中将伞接了过去。
冰凉的伞柄离开指尖的刹那,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周阳低头看着手里这把小小的伞,指腹无意识地着光滑的伞柄。几秒钟的静默后,他才终于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
那眼神很深,很沉,像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底下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暗流。不再是下午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里面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疲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沉淀了太多东西的、沉甸甸的目光。
“伞,”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被雨水浸透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自己留着吧。”
他没有说“不用”,没有说“谢谢”,也没有任何解释。
只是说:你自己留着吧。
语气很平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某种分量,沉沉地落下。
说完,他不再看我。身体向后靠回沙发背,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指间那支没有点燃的烟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接和对话,从未发生过。
那把小小的深蓝色折叠伞,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随意搭在膝盖的手边。
像一个被接收了,却又被随手放置的……微不足道的物件。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倾泻着,冲刷着这座冰冷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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