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永和六年冬**
寒风如刀,割裂了昭华殿外凝滞的空气。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金碧辉煌的宫阙之上,檐角鎏金脊兽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暗影,仿佛连这些镇守宫宇的神兽也不忍目睹殿内的悲怆。
地龙烧得极旺,却驱不散帷幔后弥漫的寒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划破寂静,惊得侍立的宫人们浑身一颤。
"咳咳...咳咳咳..."
明黄色的锦被间,六岁的小皇帝紧紧攥着那只针脚歪斜的布老虎,豆大的泪珠不断砸在缎面上。那只滑稽的布偶左眼大右眼小,是去年生辰时阿姐熬夜赶制的。他至今记得沈临月将布老虎塞给他时,眼角还沾着绣花时留下的线头:"此乃拙趣!俗人岂懂其中妙处?"
裴宴舟喉结滚动,目光落在沈临月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羊脂玉镯空荡荡地悬在嶙峋的骨节间,随时可能滑落。这让他想起三年前幽州雪夜,她中箭时溅在玄甲上的血,也是这般触目惊心的红。
"烨儿..."沈临月忽然睁眼,灰白的唇边绽出笑意,"樟木箱里...咳咳...还有只没绣完的..."
小皇帝"哇"地哭出声,布老虎被揉得变了形:"朕不要这些!朕要阿姐好好的!他们都说阿姐要龙驭上宾,是不是?"
帷幔外响起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以户部尚书为首的老臣们伏地跪着,几个正在偷偷拭泪。沈临月望着他们花白的发顶,忽然想起五年前,正是这些人在太和殿外高喊"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模样。
"砚之..."她轻唤。
紫袍青年立即膝行上前,乌纱帽下的面容比宣纸更白。沈临月恍惚意识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年轻宰相,不过二十有五。是先帝临终前,亲手为她和烨儿选定的辅政之臣。
"雪域灵芝..."她气若游丝地问,“有无音讯?”
裴宴舟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微臣...万死。"
沈临月竟笑了。这一笑如冰裂初阳,看得裴宴舟心尖发颤。
"三年前...孙神医就说过..."她微微偏头,一缕青丝滑落枕畔,"裴相素来明达,怎么也学那些腐儒...自欺欺人?"
小皇帝突然扑上来,布老虎硌在两人之间。沈临月吃力地抬手,指尖拂过幼弟哭红的眼睑:"烨儿莫哭…可记得...阿姐教你的吗?为君者...雷霆雨露,都要藏在...九重天外..."
"朕不做这皇帝了!"沈临烨嚎啕大哭,"朕只要阿姐康健!"
沈临月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穹。六年前先帝大行时,也是这般天色。十六岁的她缟素临朝,望着丹墀下黑压压的朝臣,忽然明白自己必须成为烨儿的金戈铁马。
"裴宴舟。"她突然连名带姓地唤。
紫袍宰相猛然抬头,眼底猩红如血。沈临月盯着他补子上振翅的仙鹤,想起他初入阁时,有御史弹劾他"挟色媚主"。当日她当廷掷了那奏折——虽说主要是因文中"腰若流纨素"之类的词句实在不堪入目。
"待本宫走后..."她刻意用朝堂上的自称,"这江山...你要替本宫看好了。"
裴宴舟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三年前在幽州,他跪求军医整夜。后来寻到那位隐士,对方说雪域灵芝早在三十年前就己绝迹。回营时见沈临月在灯下批军报,烛光映着帕上咳出的血,艳若朱砂。
"微臣..."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万死不辞。"
沈临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素帕上绽开刺目的红梅。裴宴舟欲唤太医,却被她冰凉的手指攥住衣袖。他这才看见,她中指指节处尚有墨痕——那是昨夜批阅奏章至三更留下的。
"其实..."沈临月眼中忽现狡黠,"先帝那道赐婚的旨意...是本宫焚的。"
裴宴舟瞳孔骤缩。五年前先帝弥留之际,确曾拟过将长公主下嫁裴氏的诏书。后来说是毁于走水。
"当时想着..."她气息愈弱,"总不能...误了裴卿...尚主封侯..."
话音未落,那只枯瘦的手倏然垂落。羊脂玉镯"叮"地撞在床沿,断作两截。
"阿姐——!"
"殿下——!"
凄厉的哭喊声穿透重重宫墙。殿外跪着的百官中,老御史颤巍巍摘下官帽,露出满头霜雪。六年前反对女子摄政最烈的他,此刻哭得像个迷途的孩子。
这一年,大胤王朝最耀目的星辰,陨落了。漫漫长夜中,悲歌不绝,仿佛整个帝国都在为这位陨落的长公主哀悼。她的离去,不仅带走了一个时代,更带走了无数人心中最炽热的光。
---
**永和十年冬·皇陵**
永和十年的隆冬,风雪肆虐。漫天飞雪中,一道墨色身影踏着没踝的积雪,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陵园深处。狂风撕扯着他的大氅,露出内里素白的衣袍,与鬓角早生的华发。
他在巨大的石碑前停驻。"昭华长公主之墓"七个深刻的大字己被积雪半掩。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碑文,小心翼翼地拭去每一寸铭文上的落雪,仿佛在触碰最珍贵的瓷器。
"陛下己能独断朝纲。"裴宴舟对着石碑轻语,指尖在"昭华"二字上流连,"比您预计的...早了整整两年。"
风雪呼啸而过。他从怀中取出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精心制作的桂花糕——沈临月生前最爱的点心,却总嫌御膳房做得太甜。这西年来,他遍访名师,终于调出最合她口味的糖霜比例。
"户部刘老乞骸骨了,就是总说'女主阳处'那位。"他忽然轻笑,眼尾泛起细纹,"临走时竟念叨,朝中再无人能将《盐铁论》倒背如流。"
雪愈下愈急,裴宴舟的眉睫己结满霜花。当他从袖中取出素白玉瓶时,指尖冻得青白。这瓶鸩酒与沈临月朱批的奏章,西年来一首同锁在他书房的暗格中。
"殿下知道的..."他仰首饮尽,喉间似有泪光闪动,"砚之这一生...从不食言。"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十六岁的沈临月立于金銮殿上,绯色朝服映得她明艳不可方物。那时她刚接过监国玉玺,转眸对他挑眉一笑:"砚之,可愿与吾共治这天下?"
剧痛袭来时,裴宴舟倚着石碑缓缓滑坐。雪地上,断作两截的羊脂玉镯泛着几缕极淡的的浅粉色沁纹,一如那年幽州军营的晚霞。
---
**后世史载**:
"永和十年冬,一代名相裴宴舟,佐幼主承继大统,帝位初固,乃饮鸩殉于昭华长公主陵前。时人见雪地遗玉镯半埋,拾之,触手犹温。"
---
(http://www.94xsds.com/book/838605-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94xsd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