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运河的潮气，卷着老槐树的叶影，在修铺的木窗上晃出细碎的响。秦六正用鹿皮打磨一块记忆砂凝结的锭子，砂粒在灯光下泛着金墨交织的光，像把揉碎的星子裹进了透明的琥珀里。忽然，风里混进阵极轻的铃声——不是码头惯常的铜铃脆响，倒像块生锈的铁在石头上磨，涩重得让人心里发紧。
他瘸着腿挪到门口，磨花的铜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镜片上的铃形芦苇纤维沾了夜露，在月光下泛出银丝，透过它看向运河水面，果然见艘乌篷船正顺着水流漂来，船头立着个蓑衣人，手里攥着个黑沉沉的物件，铃声就是从那物件里漏出来的。
“秦老丈，还收获吗？”蓑衣人踏上码头的青石板，脚步声闷得像踩在湿透的棉絮上。他抬手掀了斗笠，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左眉骨有道月牙形的疤，疤边的皮肤泛着青，像是新添的伤。
秦六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物件上——那是枚陨铁铃，比寻常铜铃沉得多，铃身漆黑，却在月光下隐现点点银斑，像落了层没擦净的霜。最奇的是它没有铃舌，铃口却嵌着圈半透明的鳞甲，细看竟是记忆鱼的逆鳞（第50章记忆鱼的鳞甲能封存执念），此刻正随着铃声微微翕动，渗出细如发丝的墨色雾气。
“这铃……”秦六伸手碰了碰铃身，指尖传来针扎似的麻，“不是凡铁，也不是正经铃铛。”
蓑衣人喉结动了动，把陨铁铃往修铃案上放时，案面竟被压出道浅痕。“是我年轻时铸的‘誓铃’。”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曾对着它起誓，要护一城百姓平安，结果……”话没说完，指节捏得发白，蓑衣下摆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圈，像未干的泪痕。
秦六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芦苇纤维。再戴上时，陨铁铃内侧的真妄纹在他眼里清晰起来：金纹与墨纹绞成乱麻，像无数条蛇在噬咬——金纹是城破时他挥刀砍向敌军的残影，是百姓奔逃时他张开双臂想护住谁的轮廓；墨纹却更密，是他跪在敌军帐前的背影，是城墙上“献城”二字的刻痕，最深处竟藏着片极小的金纹碎粒，像被墨汁淹没的星子。
“你想怎么修？”秦六从工具箱里翻出柄淬过记忆鱼胆汁的刻刀（第50章胆汁能软化执念纹），刀身泛着幽蓝的光。
“磨掉那些墨纹。”蓑衣人猛地抬头，疤边的青筋跳了跳，“我要让它记着我发过的誓，忘了后来的……”
“修铃修的是纹，不是改往事。”秦六用刻刀轻轻敲了敲陨铁铃的逆鳞，鳞甲震颤着吐出团墨雾，雾里浮出个画面：破庙里，穿破烂甲胄的年轻人正把最后块干粮塞给冻僵的孩童，怀里的陨铁铃硌得他肋骨生疼，却响得格外清亮。
蓑衣人盯着那雾，肩膀忽然垮了，像被抽走了骨头。“那……那您看，还能补吗？”
秦六没说话，只是用刻刀在铃内侧游走，刀尖挑开团最乱的墨纹。墨纹散开处，露出道极细的金纹，像根蛛丝，顺着纹路摸过去，竟在铃底汇集成片——是他每夜悄悄给城墙根的孤儿送饼的记录，是他溃城后，背着伤兵走了三十里山路的脚印，是他对着陨铁铃哭了整宿的泪痕（金纹里混着点透明的水纹，是没被执念染透的真）。
“你看，”秦六把刻刀递给蓑衣人，“墨纹裹得住金纹，却杀不死。就像你后来做的事，遮得住当年的誓，却磨不掉当初信誓旦旦的心。”
蓑衣人握着刻刀的手在抖，刀尖落在墨纹最厚的地方，迟迟不敢用力。秦六从案头拈起粒记忆砂，按进陨铁铃的裂缝里：“试试顺着金纹走，别跟墨纹较劲。”
砂粒遇铃身的潮气，瞬间化成银丝，顺着金纹蔓延。蓑衣人闭着眼，刻刀慢慢沉下去，在墨纹与金纹的缝隙间，刻出些极浅的墨纹：“力有不逮”、“心有余”、“未全忘”。每刻完一个字，陨铁铃就轻轻震颤，铃口的逆鳞渗出细珠，像在出汗。
天快亮时，陨铁铃终于修好了。墨纹没少，金纹也没多，只是那些绞缠的金墨纹，竟慢慢松开些，像绷紧的弦泄了力。秦六拿起铃晃了晃，没有铃舌的陨铁铃，竟自己响了起来，声音不再涩重，带着点沙哑的释然，像积了十年的痰终于咳出半口。
蓑衣人捧着铃，指腹一遍遍蹭过新刻的字，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砸在铃身上，溅起细小的金墨星子。“谢谢您。”他没说要去哪里，只是把陨铁铃揣进怀里，转身往乌篷船走。
秦六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给暗卫修铃的自己。那时他故意磨浅“灭漕帮”的密令，又谎称刻深了，不也是在金墨纹之间，留了条细缝么？
蓑衣人上船时，蓑衣下摆扫过船板，带起的风里，混着陨铁铃的余响。秦六低头收拾案台，发现蓑衣人落了样东西——块磨得发亮的铜片，上面刻着个“守”字，字边的缺口，正好能和当年他给漕帮报信时，偷偷塞过去的铜符对上（第51章他说漏半句话，其实是递了铜符做佐证）。
晨雾漫上码头时，秦六把铜片系在老槐树的枝桠上。风过时，铜片撞着骨铃（第51章挂在树上的婴骨铃），发出“叮”的轻响，像句迟来的应答。运河的水泛着鱼肚白，载着乌篷船往下游去，陨铁铃的余音在水面荡开，和远处传来的摆渡船铃声、陆清菱家婴儿的啼哭、狗剩背着书包跑过石板路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成了新一天的开场白。
修铺的木架上，那块记忆砂锭子被磨得更亮了，锭子反射的微光里，能看见陨铁铃的虚影，正随着运河的浪轻轻摇晃，铃身的金墨纹不再绞缠，倒像幅慢慢舒展开的画——画里有城破的火光，有跪降的背影，也有破庙里，年轻人抱着陨铁铃，眼里映着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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