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运河冻得瓷实，冰面裂着蛛网似的纹，阳光照上去，晃得人眼疼。老槐树的枝桠上，冰壳裹着的骨铃（第51章）和铜片（第52章）冻成了一坨，风过时纹丝不动，倒像谁在喉咙里卡了冰碴。秦六坐在修铺的炭盆边，正用布擦那枚药铃（第55章）抽出的新叶，叶尖的金墨露珠冻成了细晶，碰一下能听见“咔”的轻响。
“秦师傅，还拾掇铃铛不？”布帘被推开时，带进股炸丸子的油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裹着个穿枣红棉袄的老妇人。她手里捧着只红绸包，绸子褪得发灰，边角磨出了毛，包着的物件硌得西角都圆了，像块藏了多年的糖。
老妇人解开红绸时，露出枚巴掌大的黄铜铃，铃身铸着“岁岁平安”西个字，字缝里嵌着暗红的渣子，指甲抠开能闻见淡淡的甜——是“年铃”，旧时码头人家过年挂在门楣上的，守岁时摇铃驱邪，据说铃音能缠住一年的念想。
“这铃……三十年没响过了。”老妇人的指腹着铃身的凹痕，那里刻着个极小的“福”字，是她老伴生前刻的，“每年三十晚上擦一遍，可就是摇不响，像被啥东西堵着。”
秦六接过年铃时，指尖触到铃口的锈，锈里裹着根细红线，是三十年前扎压岁钱的红绳，绳头还沾着点芝麻——是那年孙子偷吃灶上的芝麻糖，蹭在铃上的。他把铃搁在炭盆边烤，融化的冰珠顺着铃身往下淌，在案台上积成小水洼，映出铃内侧的真妄纹：金纹是无数个除夕，老妇人站在码头的石阶上，摇着年铃等老伴收船，铃音混着远处的鞭炮声，老伴总在铃响第三声时出现，手里拎着包糖炒栗子；墨纹却沉在水底，是老伴走的那年冬天，她对着空船摇了整夜的铃，铃舌卡在锈缝里，响不出声，她却对着冰面说“他准是被雾绊住了”（墨纹里藏着片白，是没说出口的泪）。
“您看这铃舌。”秦六用镊子从铃口挑出点东西，是团干硬的糯米粉，混着点枣泥——是三十年前蒸年糕时，孙子把年糕捏成小团塞进铃里，说“给爷爷留的”，后来孙子长大了，这团粉就跟着铃藏了三十年，硬得像块石头。
老妇人盯着那团粉，眼眶红了：“那孩子现在在城里当先生，每年寄钱回来，却总说忙，回不来……”秦六没接话，只是往铃口撒了把铃形芦苇灰（第53章），灰粉落在锈缝里，腾起缕白烟，烟里浮出个画面：去年除夕，孙子站在码头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张回程票，却看见母亲正给老妇人打电话，说“他单位发了年货，可丰盛了”，其实票早被他退了，偷偷在街角给老妇人买了件新棉袄，藏在修铺对面的杂货铺（银纹里浮着点金，是没说破的牵挂）。
“得把铃舌弄活泛。”秦六从工具箱里翻出根细铜丝，是前几日修灯铃剩下的（第57章），缠在根晒干的记忆鱼鳔（第50章）上，做成新的铃舌。铜丝刚穿进铃耳，年铃突然“叮”地轻响，震落了铃身的片锈，锈里裹着半片布——是老伴当年穿的褂子碎片，蓝布上沾着点松香，是收船时帮人修桅杆蹭的。
“您听这声。”秦六把铃递给老妇人，炭盆的火正旺，映得“岁岁平安”西个字发亮。老妇人摇了摇，新铃舌撞着铜铃，发出“当当”的响，不脆，却带着股热乎气，像小时候灶上炖着的肉香。铃内侧的金墨纹被芦苇灰粘在一起，不再是冷冰冰的沉，倒像两团挨在一起的炭火，在冰天雪地里透着暖。
她从红绸包里掏出张红纸，是今年孙子寄来的，上面用毛笔写着“平安”二字，字缝里藏着点银纹：其实他偷偷回来看过，见老妇人在修铺门口晒年铃，就没敢上前（银纹边缘泛着金，是怕惊扰了念想）。秦六接过红纸，往上面撒了点记忆砂（第56章），砂粒落在字上，竟长出细小的铃形花纹，金红相间，像贴在纸上的小福字。
陆清菱抱着婴儿来借炭，婴儿的小手抓着年铃的红绳，摇出的声响里，混着老妇人年轻时的笑声（金纹）和她对着空船的低语（墨纹）。狗剩裹着棉袄跑进来，手里举着个纸糊的铃，铃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年兽：“秦伯，我这铃能驱邪不？”纸铃内侧，他用蜡笔涂了道银纹——其实是怕放鞭炮，想躲在修铺里看秦伯修铃。
秦六往狗剩的纸铃里塞了块冻硬的糖：“含着，甜能压惊。”糖块在炭盆边化了点，糖浆滴在光书（第57章）的封皮上，竟凝成个小小的年铃印，印里浮着老妇人老伴收船时的笑影，和孙子躲在街角的侧脸。
暮色漫进运河时，冰面开始返潮，老妇人抱着修好的年铃往家走，红绸包在雪地里拖出道浅痕。秦六站在门口送她，看见她棉袄后襟沾着片炭灰，是炭盆里溅出的，灰粒在雪光里泛着金，像年铃抖落的碎响。
老槐树上的冰壳被炭盆的热气熏得化了些，骨铃和铜片终于“叮”地撞了一声，响得又脆又暖。运河的冰面下，记忆鱼（第50章）游过的痕迹泛着银，像谁在冰下摇铃。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混着陆清菱家飘来的饺子香、狗剩含着糖的嘟囔、老妇人摇年铃的“当当”声，还有秦六哼的跑调年谣，在深冬的空气里缠成一团，像床缝补过的棉被，不厚实，却裹着日子该有的温度。
修铺的案台上，年铃留下的红绸角还在轻轻晃，旁边摆着狗剩忘带的纸铃，和陆清菱落下的婴儿手套，手套的指尖绣着个小铃，铃口正对着炭盆，仿佛在吸那暖融融的烟火气——年关近了，那些藏在铃里的念想，终于跟着解冻的冰，慢慢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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