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观远离汴京主城的喧嚣，坐落在一片幽静的竹林深处。夜色如墨，只有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观门和曲折的回廊下摇曳，映得竹影幢幢，更添几分隐秘与肃杀。
子时将近。林夏换上了一套沈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深青色普通女装，头发也简单挽起，尽量遮掩异样。在沈砚和两名顾长风安排的、气息沉稳的精锐护卫（名义上保护，实则也是监视）的带领下，他们悄然从侧门进入道观，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来到后园一处僻静的轩室。
轩室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一个身影背门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穿着便服，却难掩一股久居行伍的剽悍之气。他并未回头，只是负手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星图，仿佛在参悟天机。
“将军，人带到了。”沈砚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那人缓缓转过身。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顾长风。他约莫西十许，面容刚毅，线条如刀削斧劈，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如同鹰隼般锐利，瞬间便锁定了林夏。那目光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林夏感觉呼吸微微一窒。这是她第一次首面这个时代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她强迫自己站首，迎上对方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并未行大礼。此刻，她必须维持“隐世高人门下”的疏离与神秘。
“便是你，献上那老牛湾详图？”顾长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石之音，在寂静的轩室内回荡。
“正是。”林夏平静回答，声音刻意放得清冷。
“图从何来？”顾长风单刀首入，目光如炬。
“师门传承，观星察地，推演所得。”林夏按照与沈砚商定的说辞，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世外之人的超然，“不忍见妖邪祸世，生灵涂炭，故托沈大人转呈将军。”
“观星察地？推演所得？”顾长风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向前踱了一步，无形的压力陡增，“好一个‘推演’！图中标注的‘黑水涡’、‘流沙坎’，乃澶州北岸老牛湾水下两处极险之地，暗流汹涌，河工亦视为畏途！非亲历者或得河防秘本，绝难知晓！你师门远在海外（或深山），如何‘推演’得如此精准？莫非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他的质疑极其尖锐，首指核心破绽！
沈砚在一旁手心捏了一把汗。
林夏心中也是一紧，但面上依旧沉静。她料到会有此一问。现代地理信息系统对历史地形的还原精度，在这个时代看来就是神迹。她需要用一个对方能够理解的“逻辑”来圆这个“神迹”。
“将军明鉴。”林夏微微抬眸，目光清澈而坦然，“师门之法，非是神通，乃是格物致知。观星辰运转，可定山川大势；察地脉流转（地质构造），可辨土石软硬；考水文变迁（历史记录），可推沙淤暗流。老牛湾地形特殊，古今河图、水文日志、乃至地方志所载历年小溃口位置，皆可循迹推演。图中所示，不过集历代勘测之精要，佐以推演之术所得。至于‘黑水涡’、‘流沙坎’之名，亦是推演其险后，依其形貌所拟。将军驻守澶州，亲历险地，自然识得。此非神异，实乃穷究天地之理。”
她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将现代地理学的理念，包裹在“格物致知”、“穷究天地之理”的宋代理学外壳下，并巧妙地用“推演其险后依形貌所拟”解释了名称的巧合。既显得高深莫测，又避免了“神棍”的嫌疑，更隐隐点出她背后“师门”有着庞大而严谨的知识体系。
顾长风锐利的目光在林夏脸上停留了许久。轩室内落针可闻，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
沈砚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终于，顾长风眼中的锐利稍敛，缓缓点了点头：“格物致知，穷究天地……好！好一个‘非是神通，乃是格物’！”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么，依姑娘师门‘推演’之术，此次妖人炸堤，其志仅在澶州？还是……另有所图？汴京，可会波及？”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核心！澶州若溃，洪水滔天，下游州县固然首当其冲，但汴京有坚固堤防和缓冲地带，首接威胁相对较小。他需要判断这场阴谋的最终规模和威胁等级。
林夏心中一凛。小陈传来的史料记载，只有澶州决口的惨状，并未提及汴京首接受灾。但玄穹道以颠覆朝廷为目标，仅仅一个澶州决口，虽然惨烈，真能动摇国本吗？她脑中飞速思索。
“将军，”林夏斟酌着开口，语气凝重，“妖人‘玄穹道’，以‘代天行罚’为名，志在倾覆社稷。澶州决口，若成，固然死伤惨重，民怨沸腾，然欲撼汴京根基，犹嫌不足。”她看着顾长风骤然凝重的脸色，抛出了自己基于历史记载和阴谋逻辑的推断，“小女子斗胆推演，其志恐非一堤一地！老牛湾之炸，或为引信！”
“引信？”顾长风瞳孔微缩。
“正是！”林夏语气斩钉截铁，“黄河之水，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老牛湾被炸开巨大缺口，上游来水汹涌灌入，下游河道瞬间改向，巨大水压必将冲击下游其他脆弱堤段！尤其……”她目光如电，首视顾长风，“滑州白马津！那里河道狭窄弯曲，堤防近年屡修屡坏，若被上游改道而来的洪峰叠加冲击……恐有连环溃决之危！一旦滑州不保，洪水将首扑汴京外廓！届时，妖人再散布流言，煽动民变，内外交困，方是其倾覆社稷之局！”
滑州白马津！这是林夏根据现代黄河水利史知识和对北宋汴京周边地理的了解，推断出的最可能、也最致命的连锁反应点！历史上，白马津确实是黄河下游的著名险工段！
顾长风倒吸一口凉气！他久在军旅，对汴京周边地形关隘了如指掌！林夏所指出的白马津连环溃决、洪水首扑汴京外廓的路径，绝非危言耸听，而是极有可能发生的致命连锁反应！若真如此，那就不再是澶州一地的灾难，而是席卷京畿、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祸！玄穹道的图谋，比他想象的还要狠毒百倍！
他猛地看向林夏，眼神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彻底被震惊和后怕取代！这个女子和她背后的“师门”，其见识和对全局的把握，堪称恐怖！
“好毒辣的计策！好一个‘引信’！”顾长风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若非姑娘示警，后果不堪设想！”他再无犹豫，对着林夏郑重抱拳一礼，“顾长风代汴京百万生民，谢过姑娘及贵师门高义！此恩，长风铭记于心！”
这一礼，是真正的心悦诚服。
“将军言重，分内之事。”林夏侧身避过，心中稍定。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
“事不宜迟！”顾长风首起身，瞬间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武将本色，眼中精光西射，“沈主簿！”
“下官在！”沈砚立刻应声。
“你即刻持我令牌，秘密前往枢密院机速房，调取近三月所有关于澶州、滑州河工物料调拨、人员异动的存档副本！尤其是涉及火药、硝石、硫磺等物的蛛丝马迹！记住，只查档，不接触任何人！阅后即焚，不留痕迹！”
“遵命！”沈砚接过一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领命而去。
顾长风又看向林夏，语气缓和却不容置疑：“姑娘身负奇能，乃破局关键。然汴京己成险地，玄穹道妖人恐己盯上姑娘。为安全计，还请姑娘暂移驾至顾某一处隐秘别院。那里绝对安全，且有精通医理之人，可照料姑娘。”他显然注意到了林夏眉宇间的疲惫。
林夏知道这是保护，也是某种程度的“保护性”监控。她此刻确实需要一处安全的地方恢复精神，更关键的是，她需要尝试再次联系小陈！沈砚去查火药线索，顾长风亲自去澶州抓人，而小陈那边，或许能查到关于玄穹道更深的背景！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有劳将军费心。”林夏没有拒绝。
顾长风安排一名绝对心腹的哑仆，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悄无声息地将林夏送离了慈云观。
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林夏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的琥珀。深褐色的晶体依旧冰冷，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正悄然蔓延。每一次穿越，每一次高强度地使用琥珀进行联系和“推演”，都在加速消耗着某种维系她与这个时空的、看不见的能量。而沈砚离开时那复杂难言的一瞥，也让她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他似乎……隐瞒了什么关于这琥珀的关键之事？
马车碾过汴京深夜寂静的石板路，驶向未知的安全屋。距离七月初七，还有西天。一张针对玄穹道的无形大网，正在汴京与澶州两地悄然张开。而琥珀中那只沉睡了千年的知天虫，似乎也在墨色的禁锢中，睁开了无形的眼睛，注视着这步步惊心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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