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这声闷响惊得鸡笼里的大红公鸡扑棱起翅膀,七十八岁的顾老太首挺挺栽进泥地,像棵被狂风拦腰折断的老槐树。驼背触地时溅起的泥水,让那只的白母鸡咯咯叫着躲进公鸡翅膀下,连散落的玉米粒都顾不上啄食。后脑勺磕在青石板上的钝响还在耳道里震颤,她就坠入了短暂的昏迷,花白的头发浸在雨洼里,像团被水泡散的棉絮,随雨水漫流的方向微微晃动。
雨丝如麻,很快浸透了她藏青色的旧褂子。布料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在骨头上,让她看起来更像一截倒伏的枯木。她静静地躺着,身旁坍圮的泥墙泛着潮绿的苔藓,被炊烟熏黑的房檐滴着断线似的雨珠,三者在雨幕里构成幅衰老的图景。漏风的窗棱把斜雨筛进堂屋,土炕上那床盖了三十年的老棉被,正被风卷来的雨点打湿,深色的水痕像岁月犁出的深沟,在粗布面缓缓蔓延,每道褶皱都浸着时光的重量。
冰凉的雨点击在脸颊上,顾老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她抬手抹脸,指腹触到掌心里那道蜈蚣似的伤疤——去年同一个雨天摔倒时,被破铁桶铁皮划开的伤口,当时缝了十二针,此刻正随着雨声隐隐作痛。"老糊涂了..."她啐掉嘴里的泥星子,盯着脚边汇成小潭的雨水,浑浊的水面映出个白发沾泥的身影,皱纹里嵌着泥点,嘴角耷拉着,活像村口那尊被风雨剥蚀的石菩萨,"喂个鸡都能栽跟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得赶紧起来!"她咬牙翻身,右掌狠狠按进泥里,左胳膊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膝盖刚跪起,小腿肚就抽筋般发紧,脚在滑腻的泥地上稍一挪动,整个人又重重摔下。左半边身子撞进泥塘时,右手下意识抓住块锈铁皮,指尖刚触到冰凉的边缘就猛地缩回——那道旧疤突然灼痛,仿佛又听见去年缝针时,年轻医生戴着口罩说:"老太太,若铁皮割到手筋,这只手怕是要废了。"话音里的寒意,此刻还顺着伤疤往骨头里钻。
雨越下越大,泥浆漫过她的胸口。第十几次挣扎着起身时,后腰撞在碎砖上,她清晰地听见自己骨头发出"咯吱"声,像老木门轴被硬掰的响动。"顾老太啊顾老太..."她对着雨幕苦笑,眼角的皱纹里淌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当年能背半袋谷子爬梯田的身子,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想起十八岁嫁进这院子,也是个雨天,丈夫背着她跨过湿漉漉的门槛,说"以后有我呢,淋不着你",如今门槛磨得发亮,背她的人却己化作后山坟头的青草,雨落时,草叶上的水珠都像在替她掉泪。
她终于放弃了站立,开始在泥水里爬行。指甲抠进软泥,抠出几道月牙形的血痕;膝盖磨过碎石,粗布裤子很快被磨破,露出苍白的皮肉。每挪一步都带出"咕唧"的声响,泥浆顺着袖口灌进袖管,冷得她打颤。终于爬到台阶边时,枯瘦的手指刚抓住砖棱,脚下就一滑,右腰狠狠撞在石阶的棱角上。老泪混着雨水滚落,她疼得眼前发黑,却咬着牙再次扒住台阶——堂屋里那床被打湿的棉被,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温暖,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滚进堂屋时,她浑身裹着泥浆,像从泥塘里捞起的破布娃娃。土炕上的棉被湿了半边,水痕正沿着被面的斜纹蔓延。她望着那片深色印记,突然想起丈夫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枯瘦的手指擦过她手背上的老年斑,说:"我走了不打紧,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身子...盼着儿女日后能好好孝敬你。"当时她笑着拍他的手背,说"孩子们都孝顺",可此刻,泥水里的挣扎、空荡荡的屋子、被雨水打湿的旧棉被,都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句谎言。
她耗尽最后力气爬上炕,泥浆混着雨水滴在炕席上,晕开深色的圆点。拉过半干的棉被时,袖口蹭过被面粗糙的纹路——这是丈夫在世时赶集买的,他总笑她是守财奴,一件东西用了十几年都舍不得换。可现在,这被面的每道经纬都透着熟悉的气息,那是阳光晒过的味道,是浆洗时皂角的味道,也是丈夫身上淡淡的汗味,此刻却成了她抵御寒冷的唯一屏障。
雨敲在灰瓦上,像谁在屋顶低声呜咽。顾老太蜷缩在湿冷的棉被里,听着鸡笼里公鸡偶尔的啼叫,声音隔着雨幕显得遥远而模糊。掌心里的伤疤还在一跳一跳地疼,泥水里的挣扎、老房子的雨声、逝去的岁月,都在黑暗中慢慢沉淀,只留下窗外那片连绵的雨幕,如同她漫长而孤寂的一生,湿冷,沉重,望不到尽头。炕席下传来老鼠跑动的窸窣声,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像枚被雨打落的叶子,飘在这栋老屋里,不知何时会被岁月的流水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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